9月5日至7日,第五屆平潭IM兩岸青年影展在福建平潭舉辦。主辦方供圖
計程車開往福建平潭島,車載音樂循環播放著一首流行説唱。“你知道《大展鴻圖》嗎?”司機問。
副駕座上,來自中國台灣的青年導演馮于倫沒聽過這首歌,9月上旬,他正帶著短片《海浪》前往第五屆平潭IM兩岸青年影展現場。一路上,司機和他聊得都很“嗨”。他覺得這個場景很像電影,“台灣與大陸,有不同生活的碰撞,(碰撞出的)火花很漂亮”。
關於“碰撞”,影展創始人、福建省廣播影視集團副董事長洪雷想起一個意料外的場面:9月5日,100多個青年創作者深夜聚會,在一家火鍋店的二層坐了十幾桌,來自大陸、台灣和海外的創作者,身上貼著自己的名字,當面交談。“讓大家見面,就是我們(辦展)最大的意義。”洪雷説。
人們提到平潭IM影展,會想到兩個維度的“年輕”:在今年影展,“24”這個數字被不斷提及,這是主競賽單元參賽作者的平均年齡;而對於影展自身,雖然僅經歷5屆,但已經累計收到12705部參賽作品。
洪雷想起第一屆舉辦時的“業餘”,當時電影放映不在影院而在會議室,人們坐在太師椅上觀影。到現在,煩惱已經從擔心無人光顧變成“預約滿了怎麼辦”。
影展舉辦的那個週末,電影像“闖入者”一樣,讓平潭本就熱鬧的海岸,出現鮮活恣意的情緒與聲波。
一群平均年齡24歲的電影人剖析自己
看50部主競賽入圍作品前,影展終審評委會主席陳衝猜測,或許有些短片會讓她覺得時間“難熬”;而實際上,她目不轉睛地看完每一部,“非常驚喜”。
觀眾在挑選印有影片海報的明信片。陳宇龍/攝
“電影的一個很大的作用,是為你搬來另一方水土。”陳衝入行已經50年,但在評審的全過程中,她始終帶著一種好奇:今天的年輕人,他們困惑、思考、期待的是什麼?
在接受記者採訪時,陳衝聲線輕柔,緩慢而精確地表述觀點。她並不願意為這群青年電影人歸納出一個共同風格,而是強調從作品裏讀出了他們不同的可愛之處,並希望這些創作者不要丟掉獨特的色彩,這就像他們的“簽名”一樣。
電影《滾蛋吧!腫瘤君》《後來的我們》編劇袁媛談到自己對新一代電影人的觀察:“他們願意把目光轉向自己,去講述更多‘我’的故事,關於‘我’的困惑、‘我’與家庭的關係、‘我’在虛擬或現實世界中的身份認同。這種對個體精神世界的極致探索,特別打動我。”
在台灣藝術大學讀研的馮于倫,創作的《海浪》雖然講了一個關於出獄者重新認識世界的虛構故事,靈感卻來自上大學後對父親的觀察:對新事物感到陌生、不會用智慧手機。拍攝完成不久,父親過世,馮于倫突然覺得自己從故事的旁觀者變成了當事人。他在影片中討論死亡議題,認為年輕人的視角同樣重要,“每個年紀對於生死的感悟都不一樣”。
陳衝告訴記者,“我”的視角是很多青年導演在創作第一部影片時的偏好:選擇記錄某一件改變自己人生的往事,一次“生命中非常重大的體驗”。記者在參與一場主競賽入圍作品展映時也發現,3部影片都是畢業作品,且都是由創作者親身經歷改編。
其中,畢業于中央戲劇學院的青年導演李新宇帶來其執導的影片《穿過公園就到了》,“公園”指的是千禧年的國企生活區。李新宇很認同陳衝的總結:“我們年輕的導演,(拍片)確實得花不少錢,肯定希望能把對自己意義重大的事情,用短片這種媒介去表達。”有人在看完《穿過公園就到了》預告片後很有興趣:“是時候該講講00後的成長故事了。”
父母來自不同省份、自己的童年在幾座城市間遷徙,李新宇不會任何方言,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當他的同學們選擇回到故鄉完成畢業作品時,他想到的是自己和姥爺生活過的國企生活區,“會有類似故鄉那樣的連接,希望它可以作為我私密情感的出口”。
在展映現場,官方免費提供的影片周邊産品就像一個隱形的“投票場”。在所有影片放映前,來自各地的影迷聚集在一整面明信片墻前,收集印有特展和各單元入圍影片海報的明信片,一名影迷形容這是一種“抽盲盒”,“先抽再看”。《穿過公園就到了》的明信片上印著一片老式遊樂場元素的氣球——它是主競賽單元最早被“搶”空的。
希望平潭“給我一股風”
在青年電影之夜,來自中國香港的著名攝影師鮑德熹正要宣佈本屆影展的“麒麟評委會選擇”——一項獎金高達25萬元的榮譽,當他説出“我要用廣東話念出這個戲的名字”時,台下沸騰一片。
獲得“麒麟評委會選擇”榮譽的《紫菜》,導演梁紫茵正在北京電影學院讀研。她的影片拍攝于家鄉廣東佛山。除了方言,她還特別向記者提及,片中常年蔥蘢青綠的樹木也是家鄉的特色。梁紫茵坦率表示,除了感情使然,家鄉也為創作提供了實際的便利:地方文化、氛圍營造、時代背景——這些對創作者來説都相對熟悉。
獲得本屆影展“麒麟評委會選擇”榮譽的《紫菜》放映結束後,來自北京電影學院的主創團隊在現場合影紀念。陳宇龍/攝
在台灣,馮于倫發現很多創作都圍繞著生活場景,連接觀眾的是一種對他們所身處城市的情懷,“(觀眾)好奇在城市場景裏會發生什麼有趣的故事”。但這其實也與拍攝條件相關,馮于倫在平潭看到了大型影視基地,這樣“資源整合”的拍攝場景,在台灣並不多見。
吉林長春導演姜柏廷拍攝的長片《小徑分岔的花園》,同時涉及家鄉和她的“福地”平潭。該片是平潭IM影展人才培育體系孵化的首部長片,曾獲評第二屆影展的麒麟優秀短片,長片項目則在第三屆影展生生不息成長計劃獲得最佳提案。“我作為青年導演,從有想法到寫劇本,到參加創投、找投資,應該算是經歷了一個很標準、很完整的過程。”
她的影片被寄予厚望,“我也很希望能夠成為大家的一個榜樣,但是我不追求成為大家的標杆,只是希望讓更多的年輕創作者看到,(長片)是可以被做出來的,只要你堅持努力,哪怕3年、5年,它是有機會能做出來的”。姜柏廷覺得,《小徑分岔的花園》作為一個青年影展孵化的影片,她做的很多表達上的創新嘗試也被充分尊重。
在青年電影之夜現場,姜柏廷説,她收到來自導師、學員的很多意見,希望能好好地完善影片的後期製作,“也希望平潭給我一股風,給我一些靈感”。那天晚上,平潭的海風很大,不斷地把她的長劉海吹起。
在《小徑分岔的花園》舉辦第一次産業放映前,平潭下了一場小雨,搭載記者的計程車司機透過窗上的水滴,看見影院門口熱鬧的人群。這是他在平潭第一次遇到非體育賽事的大型活動。司機發表評論:前陣子平潭旅遊人氣很旺,那些外地來的年輕人肯定也對電影感興趣。
從這屆開始,影展的名字前面加上了“平潭”兩個字,電影和這座島産生更緊密的關聯。平潭綜合實驗區黨工委委員、管委會副主任劉小軍在影展上向媒體介紹,計劃為影展打造永久性的舉辦地,擬建設“平潭海峽兩岸電影宮”,進一步提升影展的品牌影響力和持續發展能力。
AI短片像浪潮一般打來
上文提到的影展明信片墻上,某套明信片的清空突然提速,還有另一種可能,就是影片完成放映,成功“擊中”了一些觀影者。9月6日晚,一名影迷就向同伴驚呼:“機器人的那個片子,沒了!”
這名影迷説的是“未來已來·AIGC”單元的入圍短片《電火花之舞》,來自中國傳媒大學的創作者楊力鑒獲得“最佳AI創作者”榮譽。這部影片大膽設想,在未來世界裏,機器人如何靠讀取人類的經典電影來理解、獲得愛情。“愛和電影是人類最寶貴的遺産。”創作團隊的這句話成了映後分享現場的金句。
“未來已來·AIGC”單元入圍作品放映後,主創上臺與觀眾互動。陳宇龍/攝
開啟AIGC徵片,是這個年輕的影展又一次“打破邊界”的嘗試。國內外知名電影節在近兩年開始嘗試設置AIGC競賽單元,法國在今年4月舉辦了首屆世界人工智能電影節,而本屆平潭IM影展收到3443部AIGC短片投稿。AIGC單元評委崔伊形容,“一股非常大的浪潮湧來”。
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製片人王安憶在主持AIGC影片映後分享時,問了每位創作者兩個問題:“你們的作品創作完成時,距離現在有多久?有沒有發現自己作品的某一部分因為技術迭代而有了重大突破的可能性?”之後,王安憶總結,大部分作品都在不久之前完成,實拍作品很少出現這樣的情況;實拍作品也無法像AIGC一樣,在“短短一個月甚至一兩天時間裏,就會有一個重大的技術突破”。
影展組委會被投稿創作者的多元身份打動:演算法工程師、退休工人、動畫專業學生、燒烤師傅、染織設計師……在崔伊看來,AIGC為創作者爭取到了“表達平權”,成本大幅度降低。設置AIGC的競賽單元,是考慮到“工具的能力還有限,所以要把它區別對待”。但他相信,在一兩年之內,“它就可以跟上成熟影視作品的腳步”。
AIGC似乎也改寫了一部分屬於電影節的秩序。比如,相關的映後交流更像是技術論壇或答辯現場,有兩部參與作品入圍的創作者耿瑞陽,就在映後被觀眾問到“如何保持人物一致性”的問題。
紀錄片《裏斯本丸沉沒》聯合導演范銘當天在後排看完全片,她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自己也在嘗試用AI技術與紀錄片結合。她承認看大量AIGC短片會陷入一種在世界觀、技術上的疲憊,“最後能沉下來讓人記住的,往往是與人類內核最靠近的部分”。
這與中國美術學院電影學院製作系主任楊樹的評審體驗不謀而合。他認為,真正的“破壁者”需要同時在技術和藝術上達標。實拍與AIGC之間共通的是創意與視聽語言,即“如何用畫面和聲音來講故事”“評價一個片子的品質,核心還是會回到它的創作上”。
耿瑞陽説,現有的AIGC話語體系裏,“很多觀眾是被忽略的,很多創作者是沒有被點燃的”。這次入圍的兩部影片《沙漠之歌:拉提法》《東海暗夜:1920》,分別講的是共建“一帶一路”和中關村創業的故事。“關於太空、戰爭的AI影片比較多,我們在尋找另外的題材和話語體系,AI影片的天花板是不是不止於此?”
李新宇也曾創作過AIGC短片,探討的是AI在生成內容時本身有沒有情感,“是不是也著急下班想去喝杯美式(咖啡)”。不過,使用AI的經歷讓他更清楚了自己對真實影像的追求。他決定,接下來還是要去拍紀錄片,“鏡頭代表著我的眼睛和手,要去觸摸、感知這個世界”。(見習記者 陳宇龍 記者 蔣肖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