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銘心”
松岡環,被中國媒體譽為“日本的良心”。36年來,她一百多次往返于中日兩國之間,尋訪300余名南京大屠殺倖存者和250名侵華日軍老兵,蒐集和南京大屠殺有關的證人證言,出版書籍、拍攝紀錄片,傳播南京大屠殺真相。她組建了民間組織日本銘心會,並擔任會長。
1937年12月13日,侵華日軍佔領南京,製造了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慘案。短短六個星期內,超過30萬中國同胞慘遭殺戮。如今,87年過去了,登記在冊的南京大屠殺倖存者僅剩32人。
南京大屠殺倖存者 夏淑琴:我當年8歲,現在95歲了,死去的人太多了,我這身上還戳著刀疤。
夏淑琴,95歲。1937年12月13日夏淑琴一家9口中的7口慘遭日軍殺害。當時只有8歲的夏淑琴在身中3刀後昏死過去,和4歲的妹妹夏淑蕓倖免于難。
南京大屠殺倖存者 夏淑琴:我們家9個人,鄰居家4個人,13個人,一共死了11個!就剩下我們姊妹兩個,我當時身上全是血。我就跟死人睡在一塊兒,睡了十天,才有人來救。兩個姐姐、一個妹妹,剛一歲的妹妹被活活打死,我自己到現在一想到這些我就想哭。死的人太多了,我們中國死了30萬人!
謝桂英,100歲。13歲被日軍強暴,父親和舅舅被殺害。一次她在地裏挖菜,日本兵要把她拖走,她的頭撞上了石頭,日本兵看她流了很多血才松手。
南京大屠殺倖存者 謝桂英:我當時才13歲,日本兵拽著我打。
從南京回到日本大阪,松岡環馬不停蹄召開了銘心會市民集會活動。她要把這次南京之行的見聞告訴日本民眾。
松岡環:我調查的對像是受害者與加害者雙方,因為只要對雙方進行調查,將被害者和加害者的證言進行印證比對,那麼真實的歷史事實,就一定會在同一時期、同一個地點浮出水面。
大阪市民:一直以來,在我人生的許多時刻,我都很想向中國人表達我內心的歉意,我認為只有認清歷史真相才能面向未來。
大阪市民:關於南京大屠殺的歷史事實,一直以來我有太多不知道的地方,相當震驚。為什麼日軍作為人類怎麼能夠犯下那麼殘忍的罪行?實在是接受不了。我真是發自內心想要謝罪、道歉!
松岡環的家裏保存了30多年來她蒐集到的所有關於南京大屠殺的資料,她一直擔心資料會被右翼勢力破壞。自從丈夫去世後,她搬進了大阪市中心一家24小時監控的公寓裏,並把重要資料複製了四份,分別放在不同的朋友家裏。
松岡環:我想通過歷史調查取證,能讓日本政府誠懇地謝罪,這就是我經常説的“誠懇地承認歷史罪行、正式地道歉”,通過校園教育把歷史真相告訴下一代,把真正的歷史寫進教科書。然後還有一點,圍繞歷史節點設立特定的紀念日。如果做不到這幾點,恐怕無法安撫受害者的情緒,治愈不了他們所遭受的創傷。
·日本學校教給學生的歷史是歪曲事實的
36年前,松岡環是一名小學老師,她發現日本學校教給學生的歷史是混淆是非、歪曲事實的。她決心自己去探尋真相,告訴孩子們真正的歷史。
松岡環:我當時在小學6年級教歷史課,當時的教科書寫滿了日本是戰爭受害者,廣島發生原子彈爆炸,東京、大阪遭空襲等,諸如日本是受害者之類的表述。
但事實是日本遭到空襲、原子彈襲擊是因為當時日本不斷擴大對外侵略戰爭。二戰快結束的時候,意大利和德國都已經投降了,唯獨日本在負隅頑抗,而這些內容都沒有寫進歷史教科書裏,所以松岡環想告訴那些孩子們“學歷史就必須學習歷史真相”,而且必須公平。日本總説自己是受害者,這種話是絕對不行的,我認為這個世界是需要公平公道的。
·探求真相的過程艱難而漫長
在最初的幾年,找到去過南京並願意説出真相的日本老兵是松岡環面臨的最大困難。在整個日本社會以戰爭受害者自居、刻意回避否認侵略歷史的氛圍中,站出來承認罪行需要勇氣。松岡環等人不斷舉行集會活動,宣傳大屠殺真相,從各種渠道尋找當年的證人證言,他們堅持不懈地努力,使事情終於有了轉機。
調查雖然開始了,但即使找到老人們,其中許多人也是不講南京,有的頑固地連見過屍體都否認,有的説自己的部隊什麼也沒幹。
松岡環在《南京戰·尋找被封閉的記憶》一書中寫道,“除了反復訪問,用足韌勁採訪之外,沒有別的辦法”。“反復訪問之間,觸及南京大屠殺核心的證言增加了,協助我們調查的原士兵也出現了,這給了我們勇氣。”
在松岡環等人鍥而不捨的堅持下,越來越多日本老兵改變了態度,從最初的謾罵、抵觸、閉口不提,到逐漸放下警惕、敞開心扉,其中一位名叫三谷翔的老兵1997年在報紙上看到松岡環發起的徵集侵華老兵證言熱線,毅然站了出來,作為證人參加多次集會,向日本公眾講述這段歷史。在南京大屠殺慘案70週年之際,還與松岡環一道前往南京,進行演講。
在追求真相的過程中,松岡環還遭到過日本右翼勢力的威脅和辱罵。她説,為了對抗右翼就必須不停地挖掘證詞和史料,用鐵的事實説話。
松岡環:儘管壓力很大,但我一直在説,在做這個運動,即使是非常微小的力量,也絕對不能停止。因為只要停下來就等於零。如果我停止努力,對南京的研究就會變成零,即使再小的努力也要堅持下去。
過去三年間,30多位南京大屠殺倖存者陸續離世,而今年,松岡環本人也已經77歲了。她説她想盡畢生全部的時間、精力,去傾聽他們的心聲和願望,讓日本人承認南京大屠殺,承認他們對中國犯下的罪行,並且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這個事實。
歷史的證人
“慰安婦”制度是1932年至1945年間,日本政府為日本軍隊配備性奴隸的制度。數十萬中國、朝鮮半島、東南亞等地的女性被逼迫成為“日軍性奴”,遭受慘絕人寰的性侵、毆打和虐待,這是百年來世界女性歷史上最為慘痛的記憶。
1991年的8月14日,67歲的韓國婦女金學順在沉默將近50年後首次公開站出來向世人表明,自己被迫在中國做過日軍慰安婦。從此,被日本政府刻意隱瞞的軍事性奴隸制度終於被揭發。這也是8月14日成為世界慰安婦紀念日的原因。
1991年12月6日,金學順等三位韓國婦女走進日本東京地方法院,起訴日本政府,指控日軍對她們犯下的性暴力罪行。
1992年12月9日,65歲的山西省盂縣楊泉村婦女萬愛花,打破了半個世紀的沉默,在東京舉行的首次慰安婦國際聽證會上,以親身經歷,控訴50年前侵華日軍對自己慘無人道的蹂躪和摧殘。當時參加聽證會的,還有來自韓國、朝鮮、菲律賓、荷蘭的受害者,在數十萬被日軍蹂躪的中國婦女中,萬愛花是站出來控訴的第一人。
聯合國人權委員會先後於1996年和1998年通過有關報告指出,“慰安婦”制度是現代社會“有計劃的強姦、性奴役”行為,日本政府對此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無論誰被日本人欺負了,都要大聲説出來”
這裡是菲律賓奎松市的“祖母之家”。“祖母”在這裡指的是二戰期間菲律賓的慰安婦受害者。我們見到了現年94歲的埃斯特莉塔·戴。多年前經歷的悲慘遭遇,依然如同夢魘一樣困擾著她。
1941年12月,日軍偷襲珍珠港,發動太平洋戰爭。為奪取美軍基地,1942年,日軍控制菲律賓全境。大量菲律賓婦女被強徵為慰安婦。1944年,年僅14歲的埃斯特莉塔在菲律賓中部的家鄉巴科洛德市一個集市上被日本士兵劫走。
菲律賓“慰安婦”制度受害者 埃斯特莉塔:我嚇得開始逃跑,結果被絆倒了。我躺在地上的時候,日本士兵抓住我的頭髮,把我拖到卡車上。他們把我推進了一個房間裏,之後有一個日本士兵來了,強暴了我。後來又來了一個人,我反抗,他生氣了,抓住我的耳朵,把我的頭撞在桌子上,我失去了意識。每當我被強暴的時候,我都會哭著用手捂住眼睛。
戰後,埃斯特莉塔擔心“慰安婦”的遭遇會讓她在村裏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她決定離開家鄉,隻身前往馬尼拉。在馬尼拉她結婚成家,沒有告訴丈夫那段往事。
1992年,菲律賓“慰安婦”受害者羅莎·漢森最先打破沉默,公開自己的遭遇,控訴日軍罪行,其他受害者陸續站了出來。
菲律賓“慰安婦”制度受害者 埃斯特莉塔:我在馬尼拉見到了羅莎。她告訴我説,無論誰被日本人欺負了,都要大聲説出來,不要害怕。
現在,埃斯特莉塔和菲律賓“慰安婦”權益保護組織“祖母聯盟”的其他幾位“慰安婦”受害者常常舉行抗議集會,指控日軍暴行,向日本政府討要説法。
“菲律賓祖母聯盟”協調人 莎倫·席爾瓦:超半個世紀以來,慰安婦受害者默默承受,隱忍了太多苦難。到現在為止,她們一直經歷著太多艱難的處境:她們中的很多人從未被雇用過,許多人從未能得到工作機會,有的從未擁有過合法婚姻,她們中的大多數再未能生育,還有的人始終沒有擺脫貧困。
1943年,剛滿15歲的李容洙被日軍擄走,強徵為慰安婦。戰後,身心受到極大摧殘的李容洙一生未婚。
1998年,隨著歷史證據越來越多揭露了二戰時期日軍強徵“慰安婦”暴行,李容洙勇敢地説出自己的經歷。
韓國“慰安婦”制度受害者 李容洙:我不是自願成為慰安婦的,是日軍把我強行帶走,強迫我成為慰安婦的。日本必須為我的遭遇負責,必須承認他們犯下的罪行,承擔法律責任,作出賠償。
2015年12月28日,韓日政府簽署《韓日慰安婦協議》,稱雙方就“慰安婦”問題達成“最終不可逆轉的一致”。此舉引發了韓國民眾的強烈抗議,稱這份所謂的協議並未得到韓國慰安婦受害者的同意。
韓國“慰安婦”制度受害者 李容洙:當我死後在天上見到其他慰安婦受害者時,我能對她們説什麼呢?如果她們責備我,沒有在死前解決慰安婦的問題,我沒有任何藉口。我最後的心願是希望看到我們的政府把這個問題提交給國際法院,並得到國際法院的判決。我不要錢,我希望他們徹底認罪,真誠地道歉!
日本女性戰爭與和平資料館館長 渡邊美奈:首先,必須讓世人了解戰爭是什麼?在戰爭期間發生了什麼?通過證言等讓大家知道女性遭受了怎樣的災難?我認為這是我們的使命。
“惡魔部隊”
20世紀30年代開始,在哈爾濱市平房區,有一座被高壓電網和壕溝、高墻環繞的軍事禁區。飛機禁止飛過上空,火車乘客在前一站就被要求放下窗簾。
在這裡服役的日軍相約“背負著秘密走進墳墓”。這塊土地介於人間和地獄之間,它是侵華日軍731部隊的細菌實驗室,也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細菌實驗魔窟。
2024年春天,我們在日本長野縣的一個山村裏見到了當時731部隊少年隊隊員——94歲的清水英男。
侵華日軍731部隊原“少年隊”隊員 清水英男:這是1945年4月1日拍的照片,當時“少年隊”一共34個人。
清水英男是1945年3月底日本派往哈爾濱的最後一批731部隊“少年隊”隊員。
1945年3月,清水英男初中沒畢業,就和同村少年一起,被徵調進入731部隊。來到哈爾濱後,清水英男主要負責研究老鼠身上的細菌。
開始工作第一天,他就看到了日後在夢魘中反復出現的情景。
侵華日軍731部隊原“少年隊”隊員 清水英男:有一次,我被教官帶著去看了一次“標本室”。在那裏看到很多被解剖的部分擺成了一排,有整個身體的,也有各個身體部位的,裏面還有胎兒,在媽媽肚子裏的胎兒。
侵華日軍731部隊原“少年隊”隊員 清水英男:印象最深的是嬰兒的標本,現在每當我看到曾孫們,我就會想起泡在藥水中的嬰兒。為什麼那些人被用來做實驗?真是太殘忍了。
另一名731部隊原“少年隊”隊員、96歲的須永鬼久太回憶説,他當時被分配到所謂的“燒制組”,主要負責將感染了鼠疫桿菌的跳蚤裝進陶器裏,用來製造細菌炸彈。
侵華日軍731部隊原“少年隊”隊員 須永鬼久太:在安達的731部隊實驗場,隔幾米就放置一個“馬路大”,然後引爆細菌炸彈,觀察“馬路大”什麼時候發病?什麼時候開始發燒?什麼時候死亡?
日語“馬路大”的意思是“圓木”,731部隊用這個詞稱呼用來做實驗的活人。
據統計,僅1939年至1945年,至少有3000人被當作實驗材料被日軍殺害。受害者包括中國、蘇聯、朝鮮戰俘和大量中國平民。
侵華日軍第七三一部隊罪證陳列館館長 金成民:應該是隨心所欲,只要是能想到的實驗,在這裡邊都能夠做得到。典型的就是731部隊凍傷班的班長,也叫吉村壽人。吉村班所從事的實驗,資料顯示最多的一次是100人,年齡是75歲到15歲之間,男女不同的實驗,有凍傷幾個小時到幾十個小時病變的記錄。
20世紀80年代,日本作家森村誠一發表了紀實作品《惡魔的飽食》,揭露了731部隊在中國進行人體實驗的事實,引起巨大社會反響。
·731部隊在撤離中國前毀屍滅跡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前夕,為銷毀罪證,731部隊在撤離中國前炸毀了實驗室和監獄,屠殺了所有被關押的囚犯,焚燒了屍體。
侵華日軍731部隊原“少年隊”隊員 清水英男:臨近1945年8月15日戰敗那天,12日上午,部隊讓我去撿焚燒後的“馬路大”的骨頭,把它們收集起來裝在麻袋裏。中午的時候,活幹完了。之後他們説要炸了監獄,我們在每間屋子裏都放好炸藥。我們就躲在鍋爐旁後面,不一會就聽到了爆炸聲。
當時,14歲的清水英男負責處理屍體,完成後,上級給他們發了兩件東西:一把手槍和一瓶劇毒藥品氰化鉀,讓他們在被俘時自殺。他們被要求終生不準對外界承認自己是731部隊成員;終生不準與其他成員聯繫。
·不再隱瞞 公開揭露731部隊罪行
回到日本之後,清水英男隨父親從事建築行業。他一直保持沉默,直到2016年,在參觀一次展覽時,偶然看到731部隊老兵胡桃澤正邦留下的證言和資料。飽受良心譴責的清水決定不再隱瞞身份,他開始公開演講,揭露731部隊的罪行。
侵華日軍731部隊原“少年隊”隊員 清水英男:我認為有必要讓現在的孩子們,知道戰爭的殘酷和殘忍,所以我一直堅持進行公開演講。
在日本,731部隊罪行至今不被正式承認,日本政府也對相關歷史進行隱瞞和掩蓋。
然而,有良知的日本學者也在努力尋找證據,還原歷史真相。目前,就職于日本明治學院大學國際和平研究所的研究員松野誠也就是其中一員。
松野誠也在2023年初發現了《關東軍防疫給水部將校高等文官職員表》,記載了731部隊從關東軍防疫部改編成關東軍防疫給水部的職員表,2023年9月,他發現了侵華日軍軍官名簿,記錄了1944年後的侵華日軍陸軍將校軍官的所屬、調轉、復員等信息。松野誠也將影印資料帶到哈爾濱,贈予侵華日軍第七三一部隊罪證陳列館。
松野誠也説,發現這些資料的事情被很多日本媒體報道,這些報道在網絡上得到了關注,許多此前並不了解731部隊的日本人也開始對當年的歷史産生興趣。
日本明治學院大學國際和平研究所研究員 松野誠也:日本人中,很多人還是希望了解當年曆史的真相的。然而也有一部分人在網絡上以匿名方式,對侵華日軍731部隊原“少年隊”隊員的證言,進行惡意誹謗和中傷,説“證言是虛構的”。我研究的史料,都是日軍自己留下來的資料,這是誰都沒有辦法否認的,事實就是事實,無法篡改。當年侵華日軍731部隊“少年隊”隊員,當時14、15歲,現在還勉強有幾人在世,再過5年、10年,這些證言肯定就再也聽不到了。到那時,還原歷史真相就會更難,所以作為一名歷史學者,儘快發掘新的史料、揭露歷史真相,這樣的責任十分重大。
今年8月,清水英男一行重返讓他背負一生沉重記憶的原點——侵華日軍第七三一部隊舊址,向受到傷害的中國人民表達最深切的歉意,在“謝罪與不戰和平之碑”前鞠躬謝罪。
侵華日軍731部隊原“少年隊”隊員 清水英男:我對加入731細菌戰部隊成為侵略和犯罪幫兇這件事,至今無法抑制內心強烈的悔恨之意。我再次表示由衷的歉意,我覺得除了謝罪別無選擇,我們應該謝罪!
策劃丨解立楗
製片人丨張丹
編導丨陳實 呼世嶠 王靖雯
記者丨何欣蕾 楊紅霞 盧星海 黃錚錚 閆術
攝像丨晏經緯 雷昊 徐靖煒 羅飛
剪輯丨王繼陽 汲洋
製作主管丨趙辛
包裝丨歐鵬鵬 劉冰
配音丨張誠
新媒體丨趙曉傑 祝一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