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滬學中醫的洋學生:中醫慢 是誤解

2017-06-15 08:13:32|來源:解放日報|編輯:彭麗 |責編:王然

  原標題:來上海學中醫的洋學生:人們總説中醫慢,這是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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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賽思坐在診室實習時,等候的病人們總要對他多瞟幾眼。

  他已經習慣了這種注視,畢竟,他的長相和中國醫生不一樣。他皮膚褐色,頭髮捲曲,五官立體。他來自印度。

  經常帶教留學生的浦南醫院中醫科主任徐中菊也發現,每當她身邊坐著來自異國的學習者,病人們會心照不宣地説話輕聲輕氣、特別守規則。

  這不免讓徐中菊覺得可愛——外國人來學習中醫,無形中令就診中醫科的病友也多了一份自豪感。

  這半年,徐中菊所在的中醫科密集接待了來自法國、愛爾蘭、巴西、越南的進修參訪團隊,來自以色列的團隊7月即將抵達。

  2017年3月,我國發佈《中醫藥“一帶一路”發展規劃(2016—2020年)》,計劃與“一帶一路”相關國家合作建設50家中醫藥對外交流合作示範基地,推出20項中醫藥國際標準。目前,中醫藥已經傳播到183個國家和地區。上海中醫藥大學國際教育學院的數據也顯示,近十年學習中醫的留學生數量逐年上升,有783名留學生獲得該校各級學位,來源地覆蓋57個國家。

  “屠呦呦獲諾貝爾獎、游泳名將菲爾普斯拔火罐……中醫藥已經成為一張中國名片,吸引著各國的人們來學習。這似乎也是一種提醒,別忘了我們自己的文化和瑰寶。”上海中醫藥大學國際教育學院院長閆曉天説。

  “中醫這麼神奇,我想知道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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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國進修醫生們在旁聽門診。(資料照片)

  賽思説,他的出生就是托了中醫的福。

  賽思是上海中醫藥大學大五學生。他出生在印度果阿,一個“遊客多過居民”的旅遊大區。

  賽思的父親是針灸師。父親年輕時就想學醫,但因機緣做了工程師。後來,他遇到一位來自中國的中醫,治好了他的頸椎問題,於是對中醫燃起興趣,先去斯裡蘭卡讀了3年針灸本科學位,又深造讀了碩士、博士,學成歸來,在果阿小有名氣。

  25年前,賽思出生那日,母親疼痛難忍,醫院表示愛莫能助,且按經驗推算,起碼還有5小時。賽思的父親決定施針助産,母親的疼痛迅速得到緩解,半小時後就順利誕下塞思。

  這當然是賽思聽來的故事。而他親眼見證的效果更是神奇。

  “人們總説中醫慢,這是誤解!”他曾親眼目睹一場發生在家門口的車禍。一位摩托車駕駛員被轎車撞飛,鮮血流出,昏迷不醒,賽思的父親迅速上前為傷者施針。短短幾秒,傷者一陣抽動、急促呼吸後甦醒,等救護車10分鐘後趕到,傷者已能自行走上救護車,令搶救人員驚訝不已,紛紛表示以後要向賽思父親學習針灸急救

  還有一個從泰國飛往印度的航班上,因餐食有問題,乘客們集體中招,廁所大排長龍。機上藥物不夠,賽思的父親主動站起,教大家用中指按進肚臍深處揉腹,果然不少人腹瀉止住。

  也曾在一家公司,一位老闆疑似心梗倒地,賽思和父親正好在場,父親直接用旁邊女職員的胸針刺少衝穴,老闆很快復蘇。

  印度地震頻發,每次地震,父親都帶賽思去義診,賽思發現,中醫對緩解疼痛、抑鬱狀態都很有效果……

  “中醫這麼神奇,我想知道原理。”賽思説。父親建議他來中國學習,先學中文,再學中醫,“要學,就要用中文學原汁原味的中醫”。

  松本隆吾雖是賽思的學弟,但整整比賽思大了21歲。

  松本隆吾來自日本千葉縣,他的兩個孩子一個9歲一個7歲。去年9月,他走進上海中醫藥大學大一課堂的第一天,就有同學問他:你為什麼來?他笑而不語。他所有的課都上,連體育考試也全部參加。

  松本最早接觸中醫是在七八歲。他有較嚴重的鼻炎和過敏症狀,去各家醫院,醫生都認為只能使用激素,效果卻不佳,無意在家附近的針灸診所治療,結果治愈。

  1998年他去長野滑雪,扭到腳踝,不能行走,去綜合醫院,拍X光説骨頭沒有斷,是韌帶損傷,除了固定關節只能等身體自愈。1個月靠著拐杖度日後,松本突然想起老家那家針灸診所,返鄉治療,第一次就有明顯好轉。此後每週一次,8次基本痊癒。

  當時松本在日本一家著名貿易公司工作,有一天,他看著身邊的老前輩,突然間感到未來幾十年發展已經看得到頭。2000年,他辭職,去針灸學校讀書。3年學習後,他在兩家醫院做針灸師共11年,看到了針灸更多效用,比如一位癌症晚期患者,即使給了麻藥依然疼得無法入睡,但施以針灸居然可以睡整覺。

  2013年,松本一家來到中國,工作了兩年後,松本想學習中醫。“這裡是中醫的源頭,我想從根源學起。”

  徐中菊説,來學習進修的人多半是對中醫有過體會的人。雖然學習中醫對他們來説很難,但他們是發自內心喜歡,所以有時甚至比中國學生還要認真。

  “藏著掖著的心態要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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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黨惠慶給留學生示範針灸手法。(王瀟 攝)

  黨惠慶72歲了,是針刺麻醉創始人、滬上名中醫黨波平之子。來浦南醫院進修的留學生不少正是衝著他的名氣。

  衛生紙疊成16層的小塊,兩個摞在一起,“最好能穿透32層”。黨惠慶教華裔澳洲留學生維塔練習針灸的指力。維塔試了,只能16層。“還要再練習”,黨惠慶鼓勵。

  舊時,中醫講究家傳,也會收徒弟,但有專門的拜師程式。黨惠慶説,父親屬於半封建式家長,無需動手,只眼珠一瞪,孩子們都得乖乖聽話。黨惠慶從小背誦《醫學三字經》,到初中時《內經》《醫學心語》《本草綱目》等經典都一一熟讀。1964年,他跟名老中醫范乾德(人稱范一帖)學習兩年,范乾德一生只帶教他一人,因黨惠慶學習認真、功底紮實,見其品行可靠,將自己一生秘不外傳的經驗方都傳授給他。

  而據黨惠慶了解,在中醫界,有些秘方師父到去世都不傳給弟子。

  黨惠慶感受到中醫的式微,“我有時在想,我會不會是‘末代中醫’?我感覺自己很像放在大廳裏的花瓶,有了更氣派,沒有也沒什麼區別”。

  “以前,我對把家傳絕學教給外國人,心裏多少有點芥蒂,但現在,藏著掖著的心態要打破。”黨惠慶説。他越來越多的留學生來學習時就已對中醫概唸有一定基礎,對中醫的精髓更是火眼金睛。

  上世紀70年代,就曾有法國西醫指名要來學習“子午流注”體系。該針灸體系是手不過肘、足不過膝,選擇出六十六穴,掌握五腧、五行、運六氣的錯綜變化,考察時氣變化對於人體的影響,以按時取穴,辨證施治,對急性病搶救有效果。

  還有一對日本夫妻跟隨黨惠慶學習。黨惠慶覺得兩人資質不錯,便拿出珍藏的兩部醫書,一本是赫赫有名的廣益中醫堂藥方,父親手抄本;還有一本日本針灸的古書,也是孤本。兩人極為珍惜,鄭重翻印好,再交還黨惠慶。

  “掐掉一點、掖著一點、瞞著一點,中醫以前的傳承經常有這類問題。這也是文化的不同。這點如今要改變。”黨惠慶所屬的孟河醫派如今出臺了搶救性開展孟河醫派傳承的計劃,提出口號,“再培養1000名學生,將孟河醫派再傳100年”。目標是一年培養10個人。但今年就沒完成計劃,只有7位學生。

  “只要資質人品讓我滿意,我願意把中醫的精髓傳授給留學生,只希望中醫的優勢能被更多人看到。”黨惠慶説。

  “學習中醫是一個悟的過程”

  説老實話,剛來時有些失望。賽思説:“以為一上大學就開始學習中醫的精髓,後來發現,大學只是‘預告片’。”

  松本隆吾説,來之前以為所有中國人都很會養生,比如喝熱水,結果來了發現,也不是這麼回事。

  1995年就在上海學中醫的德國人杜麗絲説,她原本以為中國人都比較了解中醫,來了發現很多中國人也不知道中醫、西醫的真正區別。“這是一個讓人失望的現象。”

  對於“老外”來説,想得到實踐機會並不太容易。賽思説,他很少主動要求為病人扎針。學生們都是從自己紮起。他還記得第一次扎針,“左手認得我的右手,但它不相信右手,非常痛苦”;杜麗絲買了一個娃娃;還有的人用皮帽子、浮在水中的蘋果……

  也有許多文化衝突。

  最初,杜麗絲想給丈夫看舌象,丈夫就不理解為什麼要向醫生吐舌頭。還有一次,丈夫胃疼,杜麗絲讓他伸出手腕把脈,丈夫説:“我是胃疼,不是手腕疼。”還有的外國病人抱怨中藥太苦,問“能不能把中藥做成草莓味”,每次杜麗絲都幽默以對:“對不起,我們正在努力,目前只有咖啡味的。”她把中藥湯劑叫作“東方咖啡”。

  賽思認為,學習中醫,對外國人最難的是理解中醫辨證施治的思維。

  比如,古書講“陽主升而陰主降”,有學生就發問,這樣是不是陰和陽越來越遠?

  還有一些外國學生學針灸,只問老師,“頭痛應該扎什麼穴位?”

  “他們把中醫當成一個工具。其實中醫是一種文化、一種思維,應該思考的是,這個人為什麼會頭痛,找到原因,才能施治。”賽思説。

  中途放棄也是常有的事。維塔在讀澳洲皇家墨爾本理工大學的中醫專業,40個人入學,最終只有10個人畢業。

  “學習中醫是一個悟的過程。”賽思説。

  最初讀古籍也常有雲裏霧裏的感覺,但後來他學著打太極拳,發現兩者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好像自己從書上讀到的感覺,能通過打太極拳,得到印證。

  松本隆吾最近在跟著黨惠慶抄方,學到很多。他總結出中國傳統中醫和日本漢方的區別——在日本,中醫師都是根據不同的病症給固定的方劑,但他研究黨惠慶的方子後發現,黨老的處方不固定,而是根據不同人的體質、主訴、症狀、天氣,增減藥方。

  “這才是真正的臨床應用,是真正做到對所有藥物的藥性了然于胸,融會貫通。”松本隆吾説。

  “為什麼蘋果和梨子要用同一種標準”

  問賽思,怎麼看待中醫與西醫的衝突。

  “什麼是中醫?什麼是西醫?準確説,應該是傳統醫學和現代醫學的衝突。傳統醫學講感知,現代醫學講思考、總結。但‘思考’越多、‘感覺’越少,就把看病變得越來越狹隘。中醫絕不能順著這條路走。我們要回歸,找回我們的感覺。”

  咖啡店裏,賽思鏗鏘有力的話被鄰座女孩聽到,女孩向這桌看了一眼,看到賽思是外國人,面露驚訝。

  賽思回望一眼,卻面不改色,沉浸于描述中醫的意境。

  “中醫應該是一種文化,它關注的是人,強調感知的靈敏度,感覺越明確、越細膩,看病的功夫就越好。”

  “從這個角度,可以説,中醫可以解決任何疾病,關鍵是看診的人,是不是足夠靈敏,能不能抓住最核心的那個結,然後把它打開。”

  “為什麼蘋果和梨子要用同一種標準?他們是兩個不同的東西。”同樣的問題拋給杜麗絲時,她這樣説。

  杜麗絲説,這些年學習中醫,她很注重對“氣”的調理,身心都感到舒暢。杜麗絲認為,古代醫學家除了通過屍體解剖獲得對人體的粗淺了解,更重要的是動態觀察活著的人體,通過分析人體對不同環境條件和外界刺激的不同反應,來認識人體的生理活動規律;而西醫主要通過解剖屍體認知人體,所以無法“檢測”到“氣”的存在。

  杜麗絲認為,中醫學理論有中華傳統文化的神秘色彩,難免與發源於西方的現代科學有衝突。但並非西醫無法解釋的東西就不是科學。對於生命科學領域來説,人類還是知之甚少。“現代人太著急了。中醫治療婦科是多麼優秀,多麼有效果,可是很少有人願意花6個月或者1年去調整。

  而松本隆吾説,無論是選中醫還是西醫,醫生的出發點都應該是什麼對病人最好。

  他説,在日本,針灸師不用學西醫,這也是一個很大的問題。西醫研究疾病,固然是越專越好,而中醫研究人,可以看到每個人的區別,這兩者可以共同採用,不用割裂。

  他相信未來大數據和人工智能的引入,可以解釋中醫的“陰陽”、“虛實”和辯證施治。

  “不僅僅是中國的瑰寶,也是世界的瑰寶

  幾位留學生都表示,已有越來越多的外國人正視中醫的療效。

  據英國《每日郵報》報道,英國一名5歲男孩患有嚴重過敏且全身大面積濕疹,嚴重時腳部皮膚會裂開到無法走路,痛苦不堪。這種種痛苦竟讓他在5歲生日時許下“想要死去”的願望。

  外國網友紛紛推薦中醫治療,留言——

  “我有個朋友也有同樣的病痛,他諮詢了一個曼城的中草藥醫師,嘗試了藥浴和內服中醫,3個月後痊癒了。”

  “我認識3個有這種狀況的人。一定要試試中醫,我的朋友就是這麼治好的。”

  曾在浦南醫院進修的華裔陳蘇頻,如今回到愛爾蘭,她在當地開辦了一家針灸學校,有2家診所。

  她説她的學生強烈希望來中國學習中醫,但不少人拖家帶口,很不方便,只能盼望中國的老師走出國門授課。

  閆曉天透露,近十年,上海中醫藥大學已有783名留學生獲得本校各級學位。他們或學成回國,或留滬工作。畢業生中部分學生參加中國執業醫師考試,其中一些留學生的考試成績超出合格線。

  杜麗絲在畢業後,成為在上海最早開中醫診所的外國人。目前擁有4個門診部,20位中醫,一週500人門診量。

  她每月都有一次面向外國人的中醫講座,講陰陽講五行,她説要大力推廣才能讓中醫藥走向世界。

  洪原淑在上海中醫藥大學讀了本科、碩士、博士,2002年首批通過海外留學生中醫執業醫師資格認證考試。他後來就職于閔行中醫院從事門診臨床醫療工作,還曾被醫院推薦為上海白玉蘭獎候選人。

  美國人約瑟夫,1991年至1992年在上海中醫藥大學進修完中醫課程,現就職美國邁阿密針灸推拿學院,為學院骨幹教師,多次帶著該校學生來上海中醫藥大學學習。

  松本隆吾和妻子的夢想是開一家自己的診所。妻子是婦産科醫生,主要看西醫,而松本可以提供中醫方面的治療,中西結合、互相扶持。

  “中醫不僅僅是中國的瑰寶,也是世界的瑰寶。它提醒我們所有人,在快速向前的時候,也要停下腳步感知,感知我們的身體,感知這個世界。”賽思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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