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作家狄更斯筆下的經典小説《霧都孤兒》以嘻哈風格的現代舞劇形式呈現在觀眾眼前,其舞臺表現力令人耳目一新。祖忠人攝
長期以來,舞劇自視甚高,努力與流行文化劃清界限。然而,來自倫敦的先鋒派舞團毫不避諱將舞劇與嘻哈疊加在一起,舞團“掌門人”托尼導演帶來的《霧都孤兒》讓我們看到,嘻哈不只是“街頭小子”的自娛自樂自説自話,它同樣具備戲劇、文學、音樂以及舞劇所需要的一切功能,同樣可以完成敘事、對話乃至直指人心的人物獨白,通過富有創意的重塑,街頭藝術完全可以成為有精神承載的舞臺作品。
毋庸置疑,舞劇《霧都孤兒》所呈現的嘻哈風格,比古典芭蕾姿態要低,比現代舞更具親和力。有評論説,這是一部具有音樂劇品格的舞劇。我以為,這一評價主要是指舞劇《霧都孤兒》在呈現方式以及語境表達上更具自由度、更顧及當代人的感受。從舞劇中我們看到,所有的藝術手段都可以拿來“為我所用”———隨著大幕開啟,舞臺上既呈現了街舞的翻跌騰挪、自由奔放,也可以從中尋摸到古典芭蕾以及現代舞的基因;既釋放出DJ音樂的尖銳刺激、重金屬的震天動地,也不排斥本不屬於舞蹈的語言表述。當有節奏的説話已然成為一種音樂形式,臺詞作為舞蹈伴樂引領肢體表達也就顯得順理成章、無可厚非了,而這些無不是這部舞劇的獨特之處。“不設邊界”讓觀眾對於舞蹈的接受障礙消弭于無形。
嘻哈舞劇《霧都孤兒》的當代性不僅表現在對於藝術樣式的“破界”姿態上,更體現于對原著進行了具有當代意識的解構。在狄更斯的原著中設有兩個陣營——一個是以竊賊費金為首的“魔鬼陣營”,一個是以紳士、貴婦為代表的“天使陣營”,整部作品在善惡的對弈中展開,也可以説在貧富的對抗中演繹出世情百態。出自“濟貧院”的孱弱男孩奧利弗則是其中被爭奪的對象和無可爭議的主角。然而,在托尼的舞劇改編中,完全沒有給“天使陣營”任何篇幅,紳士、貴婦等形象在舞劇中徹底消失。奧利弗唯一能感受到的善意和溫暖,來自於同樣是貧民的南希以及費金的獄友比爾,他們是奧利弗黑暗世界裏的一絲微光,善惡之爭完全在貧民中展現。或許可以説,托尼把所有的情節安排在貧民區有利於嘻哈風格的展現。但是,深一步看,我們看到托尼導演是站在今天的角度,反觀那個時代,“重新思考一個發生在維多利亞時代的故事”,同時告訴我們每一個人,善惡不是由貧富來劃分的,即使在黑暗和充滿罪惡的環境裏,善良始終是一簇不滅的火,存活在大多數貧民心中。托尼對狄更斯原著中種族主義立場的修正,使今天的這部舞劇生出格外重要的意義。
我們可以把舞劇《霧都孤兒》的上半場命名為“費金”,下半場則定義為“奧利弗”。通過舞劇的英文劇名,我們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創作者的這種意圖。作為惡勢力代表的費金在上半場佔據了十分重要的地位,大量情節圍繞他而展開,甚至把奧利弗童年“濟貧院”的生活經歷也轉移到了費金身上。導演的這種改編,目的是想讓今天的觀眾直觀地看到,一個惡棍是怎樣産生的,追根溯源地去解析人性的罪惡,對當時的社會制度以及在官僚機構掌控下“濟貧院”提出了強烈的控訴。更為大膽的改編是托尼徹底摒棄了狄更斯原著中的童話色彩,將結局設計為奧利弗利用他人之手殺死了費金,自己則成了竊賊團夥的繼承人——沒有救贖,沒有善報,更沒有奧利弗童話般的命運轉折,處於濃霧之中的孤兒,指的既是奧利弗,也是費金,這種惡的繼承和循環,使舞劇的批判現實主義色彩更為濃烈。
而這一改編並非憑空杜撰,在狄更斯原著中我們可以找到這樣的描寫:作為教唆犯的費金,他所做的一切就是“將毒汁一滴一滴注入奧利弗的靈魂,要把它染黑,讓它永遠不再回復原色。”舞劇以此為依據進行改編,應該説沒有背離原著精神,也更符合生活真實。舞劇中許多細節都來自於原作,例如那些作為“贓物”出現在舞臺上的黃手絹,同樣不是導演的憑空想像,它來自於原著中一個刻骨銘心的情節。全劇結尾,奧利弗迎著霞光舉起一挂金光燦燦的懷錶,則生動地詮釋了狄更斯的文學意蘊:“天將破曉,第一抹模糊的色彩,與其説是白晝的誕生,不如説是黑夜的死亡。”而這樣的存在於文學原著中的精神指向在以往無論是電影、戲劇、音樂劇的改編中均沒有出現過。
嘻哈所呈現的語境離我們如此之近,接受起來毫不費勁,去感受其中的精神探索也並無障礙。可見,任何舞蹈技術和舞蹈風格都具有思想的本質,其表意能力則有待智者去開發。
(作者 方家駿:係舞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