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國家劇院 究竟推廣了劇場藝術還是相反

2018-06-29 09:19:11|來源:文匯報|編輯:彭麗 |責編:劉徵宇

  原標題:如果劇場實踐成了“為複製而設計”的藝術 英國國家劇院現場,究竟推廣了劇場藝術還是相反

圖片默認標題_fororder_6

  在觀看《愛麗絲夢遊仙境》的高清影像時,能明確感知舞蹈的陣型和舞臺上的場面調度考慮到攝影機的存在,取景和剪輯點的安排都強化了編排的特色。圖為《愛麗絲夢遊仙境》劇照。

  不久前,英國國家劇院的《深夜小狗離奇事件》結束了在上海的巡演。這部突破常規劇場敘事和表演形態的作品,自2012年首演以來一直是 “爆款”,對於上海觀眾而言,這次演出的特別之處在於,因為NTlive(National Theatre Live,英國國家劇院現場)的推廣,很多人在最近兩年裏看過《深夜小狗離奇事件》的影像複製品,在“複製品”已然取得相當不錯口碑的前提下,“親臨現場”是否刷新我們對這部作品的感知?更進一步,借助《深夜小狗離奇事件》的兩種呈現形態(現場表演/影像複製),我們有必要思考劇場藝術在媒介時代的傳播形態是否已蓋過了戲劇內容?

  劇場裏每個位置都是黃金位置

  NTlive這個項目始於 2009年,初衷是為了用經濟適用的方式把倫敦的劇場演出推廣到全世界,確實,用影像放映演出不僅易於循環,也極大降低了觀、演雙方的成本。英國國家劇院現場的拍攝技術團隊表現出了極高的專業水準,“不在現場猶如現場”的視聽體驗所言不虛。然而吊詭的是,視聽體驗也許太好,“不在現場”的觀看體驗也許反而好過了親臨現場的感知體驗。這次《深夜小狗離奇事件》的演出就是例證,從首演到巡演結束,不斷有包括專業劇評人在內的觀眾表達困惑:為什麼現場觀看的體驗竟然不如看NTlive?部分原因在於本次演出選擇的劇場對於這部作品而言也許不是最合適的,那個空間過大且空曠,以至於相當數量的觀眾沒有辦法看清舞臺裝置中的細節,也很難獲得包圍式的沉浸感。這是現場表演不得不面臨的短板——並不是每個觀眾能獲得最佳座位的觀看效果。對於《深夜小狗離奇事件》這部作品,有看過倫敦和百老匯演出現場的劇評人認為,主創通過LED燈箱製造出小男孩的思維世界,那種現場的視覺衝擊力和浸入式體驗是驚人的。但也不得不承認,創作者精心編排呈現的舞臺景觀,在多景別的鏡頭調度和流暢剪輯的幫助下,優勢被最大限度地保存了。

  《深夜小狗離奇事件》還不是最明顯的例子。諸如《無人之境》《科裏奧蘭納斯》《人與超人》和《哈姆雷特》這些由英國電影界巨星級演員主演的經典戲劇作品,對比高清放映和現場演出,可以毫不猶豫地説,高清影像放映好過現場,即便研究表演學的學者佩吉·費蘭強調“現場”的不可複製性,是劇場和表演藝術的本體特徵。但學者菲利普·奧斯蘭德指出:“當代文化中,對各種表演的複製無所不在,這使得我們對親臨現場已不再看重,轉而追求把現場的感知體驗也盡可能轉變成媒介化的體驗。”把這段話翻譯成大白話,意思是高清影像、尤其特寫非但不破壞現場感和在場感,“大於現實”的畫面反而強化了親密的體驗。當我們通過高清影像看著“卷福”念出“生存還是毀滅”這段臺詞時,不會因為不和他的身體處在同一時空而感到疏遠隔膜,反而會著迷于特寫鏡頭下他的微妙表情和細小動作,觀看這部分高清影像時,劇場裏的每個位置都是黃金位置,這甚至是現場觀劇都很難提供的“真實感”。

  從劇場到影院,觀眾成了被動的觀賞者

  這仿佛是個皆大歡喜的局面——劇院能以低廉的成本傳播作品,觀眾能以低廉的票價換取 “勝似現場”的觀看體驗。唯一的問題在於,隨著NTlive被越來越多地接受, “拍攝”成了創作中非常強勢的環節,作品的編排和表演呈現都會事先考慮拍攝的需要,連舞蹈這種特別講究以身體現場的能量作用於觀眾感知體驗的藝術形式,遇到NTlive也不能例外地優先考慮到拍攝鏡頭的存在,比如英國皇家芭蕾舞團的 《愛麗絲夢遊仙境》。克裏斯托夫·威爾頓是一個“鬼才”編導,他把狂歡節敘事引入芭蕾編排,用誇張的群舞陣型以及哥特風格的舞美和造型,製造了芭蕾舞臺上的奇觀。整個作品可以説是非常炫技的“吸引力戲劇”,編排強化了人體線條的幾何美感,無論是愛麗絲進入兔子洞時迷幻狂亂的獨舞,還是最後推動戲劇高潮的紅女王和國王的 “愚人雙人舞”,色彩和線條的存在感是如此強烈,舞者成了完成造型的“手段”。編排的意圖很大程度是在不斷流動變幻的“造型”中傳遞的,所以,觀看的視角變得格外重要。在觀看《愛麗絲夢遊仙境》的高清影像時,能明確感知舞蹈的陣型和舞臺上的場面調度時刻考慮著攝影機的存在,鏡頭的取景和剪輯點的安排都強化了編排的特色——舞臺上是一道封閉的景觀,而攝影機的工作是複製粘貼式的保存。

  “卷福”版《哈姆雷特》和英皇的《愛麗絲夢遊仙境》都是表演品質很高的節目,造成高清影像的體驗反而比現場觀看更“舒適”,原因在於它們是同一類作品,即在舞臺上建構一個有故事基礎的、完全封閉的虛構世界,演出空間是封閉的,所有的交流發生在虛構的舞臺空間內,而舞臺和觀眾席之間不發生交流,面對這樣邏輯自洽且封閉的作品,觀眾是很被動的觀賞者。正是因為舞臺上的“景觀”能和現實的觀眾完全切割開,也就不必要強調“在場感”,表演能以影像複製品的方式不斷傳播。

  現場分享經驗的氣氛是不可複製的

  同樣由英皇排演的《胡桃夾子》是《愛麗絲夢遊仙境》的對照,截然相反于《愛麗絲》,《胡桃夾子》的高清影像觀感遠遜於現場觀賞。《胡桃夾子》的特殊在於,這是一個大部分觀眾太過熟悉的劇目,英皇復排的這個版本也是常演不衰的經典版,觀眾對表演的內容和細節爛熟於心,更關注于不同的表演者在重復的程式中傳遞的微妙個性和更多靠意會的 “靈韻”。在NTlive的放映中,這部舞劇最經典的幾個段落:胡桃夾子帶領玩具和鼠王決鬥、克拉拉和變身士兵的胡桃夾子前往雪國、以及糖果仙子和王子的雙人舞,古典芭蕾讓人心動的浪漫原力在影像複製的過程中被嚴重折損。以《胡桃夾子》為代表的此類古典芭蕾的可看性,在於演員和觀眾同處一個時空中,演員通過對身體隨心所欲的控制和展示,傳遞強大的生命力,當扮演玩具和老鼠的演員們滿臺翻飛時,或者糖果仙子輕盈的身體像白色的羽毛落在王子臂彎裏,又或者克拉拉在星辰細雪中伸展雙臂,這份由肉身傳遞的生命感和浪漫之力會穿越舞臺的界限直達觀眾的內心。一旦隔著畫面,身體能量的傳遞將很大程度被遏制。而且,《胡桃夾子》作為一部在聖誕假期裏演出的固定節目,演出帶有節慶和儀式的性質,觀眾在現場投入的感情成了表演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這些也是影像所不能複製的。所以,《胡桃夾子》的現場演出越是熱鬧,觀眾越是投入,越顯出NTlive的局限——它只是一次演出的錄影。

  不可否認,在過去近10年裏吸引了全球超過550萬觀眾的NTlive對於劇場作品的推廣功不可沒,這個項目讓太多經濟能力有限的觀眾不必為了偶像“飄洋過海去看戲”。但是對比NTlive不同節目的得失,我們不難看到一個明確的現實:但凡需要打破舞臺的界限、在觀演雙方之間産生交流感的作品,都很難透過影像二度傳遞給新的觀眾,因為現場分享經驗的氣氛是不可複製的。這直接造成NTlive大量反復播出的劇目具有高度同質性,節目的編排和表演都以影像的“可轉換度”為先決考慮,這意味著劇場藝術默認自己成了通過影像媒介傳播的複製品——如果劇場實踐成了 “為複製而設計”的藝術,那麼NTlive很難説是戲劇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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