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大鬧天宮》劇照(製圖:邢千里)
用時下流行的話,《霸王別姬》和 《大鬧天宮》都是戲曲舞臺上的大IP。但這並不表示它們天然能被今天的觀眾接受。本期文藝百家刊發的兩篇評論,即是從近期的兩場演出入手,探討古老的戲曲如何適應並吸引今天年輕的都市觀眾。這需要大量的戲曲工作者自身有熱情,有動力,自覺地將自己對於戲曲的思考,轉化成舞臺上的創新。——編者
◆國家京劇院版 《大鬧天宮》的票房火爆,一方面説明瞭劇目創作的成功,另一方面卻映照出武戲的日漸凋零。
從2017年開始,對武戲的重振和搶救就成為戲曲界的一個話題,國家更首開先例地在中國京劇節上設武戲專場。直至今年,對武戲的扶持和重視持續跟進,比如不久前,國家京劇院就在北京梅蘭芳大劇院舉辦了2018年第一屆國家京劇院優秀武戲展演。
七天的武戲專場中,最引人關注的就是“大軸子”《大鬧天宮》了,這可從該場演出票早早售罄可見一斑。京劇是“角兒”的藝術。此次《大鬧天宮》由年輕一代的武生佼佼者王璐領銜主演,儘管王璐曾經高中第六屆CCTV全國青年京劇大賽武生組榜首,並榮獲金獎,但相較諸多京劇名家並沒有赫赫聲望,也似乎不是張火丁、王珮瑜這樣自帶話題的角兒。然而京劇《大鬧天宮》的票房卻依舊異常火爆,為什麼呢?
這是真正百變的孫悟空,每一次亮相都順應不同的情境
作為中國“四大名著”之一《西遊記》中的主角,孫悟空歷來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最具標識性的形象之一,無論是動畫片,還是3D電影,或是連環畫等,以他為題材的藝術作品在各種流行文化領域從來就不曾被冷落過。而在京劇界,《大鬧天宮》也一直是一個“大 IP”。演出當天筆者在現場看到,整場演出幾乎讓劇場沸騰,可見其在今天依舊能夠全方位滿足觀眾審美需求。
在這裡,有必要再回顧一下該劇目的由來。1951年,為了滿足李少春先生出國演出的需求,翁偶虹、李少春在《安天會》的基礎上重新改編。《安天會》是京劇“武生泰斗”楊小樓代表作,由“偷桃”“盜丹”“大戰”等關目組成。經過改編,原戲中的妖猴終被降伏轉變為孫悟空大鬧天庭,最終旗開得勝,並將其命名為《鬧天宮》。獲讚譽歸國後,翁偶虹在周恩來指示下增加了 “淩霄殿下詔”“花果山請猴”“封弼馬溫”“鬧禦馬圈”“初敗天兵”“二次請猴”等關目,風格與原有關目相統一,故事發展脈絡則更為完整。儘管時隔半個多世紀,今天看來這部作品的觀賞性、藝術性也絲毫沒有減弱。
如何讓我們藝術作品中的人物經得住時間的考驗?像翁偶虹如此,能夠把人物塑造與藝術規律結合在一起,之於戲曲,則是將人物和聲腔、表演、音樂等舞臺效果緊密地結合在一起。這是創作的鐵律,而京劇 《大鬧天宮》就是這樣的作品。
武戲的欣賞是全方位的,包括人物、行當、技藝、聲腔、臉譜、服飾等,這是武戲的魅力所在,而《大鬧天宮》更是如此。其靈魂人物孫悟空集合了小生、小花臉、短打武生、長靠武生、武醜等不同表演特點,打破行當界限,但又是在京劇表演的規矩內表現這只與眾不同的猴子,對於演員來説難度極大,要求極高。一齣場的孫悟空是花果山水簾洞內與自己的猴群自由玩耍的猴王,演員穿猴蟒、草王盔、孤尾亮相,是京劇中非正統的扮相,孫悟空與猴孩兒戲耍,通過翎子的表現凸顯人物歡悅興奮的情緒;再出場時,孫悟空已經是天庭弼馬溫了,紅色的官衣紗帽、手拿扇子錶明瞭他身份的變化,表演上借鑒小花臉的身段,凸顯此時他既滑稽又得意的狀態;而當與馬王開打之時,則以一襲短打衣褲亮相,露出猴子本色,突出了他不甘被馴服,也不甘被侮辱的性情;到“花果山”一場時,孫悟空更以扎黃靠示人,這又是與他“齊天大聖”封號相一致,突出孫悟空的威武英氣:直到最終的“凱旋圖”,孫悟空以猴甲、紅褲亮相。不同場次人物扮相的豐富變化既充分展現了京劇各種服飾的美,又凸顯了角色在不同情境下的不同狀態和心態,並與各場表演的技藝、開打相匹配。
觀眾愛看武戲,然而武戲卻在沒落
國家京劇院版《大鬧天宮》的票房火爆,一方面説明瞭劇目創作的成功,另一方面卻映照出猴戲的日漸凋零。
武戲中的猴戲集中了武戲的翻、打、跌、撲、舞等各種技巧身段,而且因為熱鬧性、遊戲性、諧趣性與觀眾的接受審美極為一致,因此一直受到追捧。但遺憾的是,在武戲日益沒落的局面下,近年來,屬於武戲之列的猴戲上演頻率極低。
很多武戲被碎片化,沒有人物,只圖熱鬧,單純為打而打,或許是今天武戲沒落的一個重要原因。而實際上,武戲的真正精華,不是單純地表現劇中沙場宿將、江湖豪俠的武打,重要的是在武打技藝中展現人物的特點和性格。《大鬧天宮》的最大魅力就是讓觀眾在紛繁的開打變換中看到了孫悟空這個人物的特點和性格。如:“凱旋圖”一場,原本《安天會》關目名為“大戰”,唱一支曲子打一個回合,是老藝人常説的 “唱死天王累死猴”。但“凱旋圖”這場開打卻變得極為緊湊,而且絲毫沒有給人糊塗亂打的感覺,孫悟空幾個回合的開打層次極為清晰:與青龍白虎開打時是刀對棍,還適當加入了“出手”的技藝;緊張打鬥之後紅鸞月孛登場,節奏發生了變化,因為她們二位是女流之輩,孫悟空完全是一副不屑打的樣子;哪吒上場與孫悟空棍棒對槍開打,節奏又緊張了起來,但打法也很是詼諧,把孫悟空邊打邊逗耍的精神表達了出來;而與羅睺開打更是妙趣橫生,一棍一棒回合之中把孫悟空的淩厲和羅睺的憨呆表現得很到位;與巨靈神開打則是雙錘對棍和徒手對打結合的把子,凸顯出了巨靈神的笨拙和孫悟空的機智。這場開打之於全劇無疑是個高潮,但是它並非是單純烘托高潮的為打而打,而是集技藝、情緒、氣氛、遊戲性于一體,最可貴的是打出了節奏、打出了人物、打出了孫悟空的內心世界,通過孫悟空與不同對象的開打展現出了他對不同神仙的態度,一隻活潑頑皮、無所顧忌的猴子呼之欲出。這難道不正是武戲中“武”之精要嗎?
20世紀上半葉的北京戲界猴戲曾經風光無限。前有崑曲名家郝振基、京劇大賢楊小樓在猴戲上獨樹一幟,後有李萬春、葉盛章、李少春三足鼎立。當時的猴戲極其興盛,不僅有北派猴戲名家,還有南派猴戲名家鄭法祥、蓋叫天、張翼鵬等,均各領風騷。
當時南北兩派的猴戲都有自己的代表劇目,從《水簾洞》到《花果山》,從《悟空出世》到《五百年後孫悟空》,從《十八羅漢收大鵬》到《十八羅漢鬥悟空》等等,無論是老戲還是新戲,反正是把這個猴子的前世今生都翻了個底朝天。
相比之下,今天的猴戲劇目少得可憐,而能演猴戲的演員也是鳳毛麟角。我想,這與近些年京劇界武戲的頹勢是相表裏的。武戲難演,作為武戲精萃的猴戲雖由武生演員擔綱,但其實又非所有武生演員能夠勝任,這就導致猴戲在傳承上更為困難。猴戲中的做表身段打破了武生魁梧、挺立、高大的身段工架,將身形回縮,靠攏肩曲腿等動作將猴的形態表現出來。模倣猴子,又不被動物的形態所框定,在形似中更注重神似,恐怕就是北派猴戲對演員的大致要求。
此次主演《大鬧天宮》的王璐曾經是國家京劇院最有前景、且猴戲很出彩的武生演員之一,可惜的是他目前已經是中央戲劇學院京劇係的一名教師。這更不得不讓我們思考武戲演員究竟何去何從?而作為武戲中最難演的猴戲又將何去何從?
(作者張之薇 為中國藝術研究院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