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樹浦路:鍍了金的水岸 剪不斷的工業鄉愁

2018-10-29 08:50:03|來源:文匯報|編輯:彭麗 |責編:劉徵宇

  秋天,正是楊浦濱江分外多彩妖嬈的時候。各類叫得上或叫不上名的芒草,已成網紅景點的粉黛亂子草,交織出一大片金與粉,裝點著取景框裏的楊浦大橋。懂點攝影技巧的人會指點:傍晚來臨時,鍍了金的水岸顏值最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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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俯瞰黃浦江濱江百年地標——上海百年水廠楊樹浦水廠和東方漁人碼頭(本報記者袁婧攝)

  浪漫的美景,對忻德龍、陳根妹和顧文娣而言,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半個世紀甚至更久的時間,楊樹浦路周邊就是他們的家。他們在這裡長大成人,在這裡踏上工作崗位,又在這裡品嘗過産業升級轉型帶來的複雜陣痛。如今,在這條老上海心目中機器轟鳴的不眠之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專家口中 “世界上僅存的工業銹帶”上,他們熟悉的廠房、倉庫、舊煙囪、鶴嘴吊依然在,只是都被透氣、親水、繽紛的視覺設計柔軟了身姿。

  江風習習,芒草們舞出了風吹麥浪的歡欣。老工人們按下快門,發送朋友圈,舊時工友都來點讚——致我們的鄉愁。

  化工廠、煤氣廠、制皂廠、魚市場、自來水廠……記憶裏的氣味好像都散去了,又好像都還在

  楊樹浦路不算長,東起黎平路,西至惠民路接東大名路,全長5586米。但這條被稱作 “滬東第一路”的馬路,其內涵又實在豐富,以致定義它可以找到許多種方法。從行業分,上海曾仰仗的輕工業種類,這條路上幾乎應有盡有;按時間軸,這裡的廠家有太多可稱 “鼻祖”;還有種角度,當年,上海乃至全國小青年新婚時,新房裏有多少 “楊樹浦路出品”,某些時候標注著生活品質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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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建後,楊樹浦水廠旁新修的棧道成為市民休閒的好去處

  但有一條路徑,卻是非得日日與之耳鬢廝磨的人,才能探入。

  “聞著味道就知道這是什麼廠了。”忻德龍今年66歲,在楊樹浦路上生活的半個世紀裏,他曾經可以憑氣味定位。煤氣味重的地方自不待言,楊樹浦路隆昌路口,楊樹浦煤氣廠所在地;混雜著硫磺、檀香、化工香氣的地方,是寧武路口的上海制皂廠,為白麗香皂打出過“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的時髦廣告語,更有一塊貌不驚人的“臭皮皂”實為深受上海媽媽喜歡的固本皂;有化工糖精味道飄出來,那就是眉州路旁的原明華糖廠、現上海化工廠了;再往西行,丹東渡輪渡站一到,魚蝦腥氣就會蓋住工業氣息,成了楊樹浦路邊獨特的所在;到了許昌路,忻德龍供職的楊樹浦水廠裏,漂白粉的味道已然成了他記憶的一部分。

  現在,帶著各自標識的氣味好像都散了去。第一毛條廠停産,魚市場拆除,化工廠變身化工科技園區,煤氣廠、港機廠、鍋爐廠等紛紛關停並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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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初的楊樹浦水廠(資料圖片)

  但有些味道又好像悉數留在了風裏。楊浦區是除了浦東新區之外黃浦江濱江岸線最長的一個區域,15.5公里被分成三段:南段,從秦皇島路到定海橋;中段,整個復興島及周邊區域;北段,軍工路沿線。整個濱江改造規劃按照先南段、再中段、後北段的節奏進行。如今,楊浦濱江南段5.5公里貫通,冷硬的工業遺存都成了空間設計的寶貝,以獨特的歷史文脈點綴新型的開放水岸:廢棄鋼材製成的碼頭搬運工雕塑、魚簍與漁夫雕塑等提示著往日的嘈雜;紡織廠的舊廊架、船廠的廢船塢、化工廠的原料管、木材廠的廢料逐一變身為燈柱、長凳、垃圾桶,嵌入親水準臺,成了今天老百姓漫步濱江時不可或缺的休憩設施;而第一毛條廠原址,一棟英式舊洋房與楊浦濱江所有66棟歷史保護建築一樣 “按兵不動”,只是周身的洼地被設計為海綿形的 “雨水公園”。

  楊樹浦水廠倒是仍延續著1883年以來的供水狀態, “但是你注意到了嗎?水裏的氯氣味道沒了。”忻德龍説,傳統的氯氣消毒如今被臭氧取代了, “大約10年前,廠裏開始啟用臭氧消毒。每天會有車從寶鋼駛來,裏面裝的就是零下130多攝氏度的液氧。成本高,但對人體有益無害。”2014年,楊樹浦水廠不再從身側的黃浦江裏取水,而改用青草沙原水取水,從水源到輸送的水管全部升級換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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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浦濱江邊,已成網紅景點的粉黛亂子草

  忻德龍記得,自己就職期間,水廠最人丁興旺時,有五六百號人同時上班。而現在,每天有四分之一的上海城區用水從楊樹浦水廠潺潺流出,廠裏工人卻是百人足矣。 “過去是人工勞作,現在都是電腦化、自動化。”被 “省”下的工人們也並不閒著,他們加入楊浦區的志願者隊伍。從每週二四六開放的楊樹浦水廠科技館,到每月一天登記參觀的水廠遊,再到濱江岸線水廠段的志願巡邏,都有這些老工人的身影。

  清花間、上漿間、粗紗間、細紗間、燒毛間……當紡織的72變跳出 “一間間”,世界變大了

  陳根妹今年也66歲了。在上海第一毛條廠工作的20年裏,她也有關於氣味的回憶。工友們最怵洗毛間飄來的氣味,那是一種焦毛氣混著高溫濕氣涌入鼻尖的感受, “洗毛條的大多是男同志,真是辛苦”。但比氣味更濃烈的,是 “上海紡織”四個字在她生活裏的分量。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許多國有工廠時興在年節時候發放福利。楊樹浦路兩邊,南廠北住,不一樣的資源常能從路的南邊惠及北邊的弄堂。冷凍機廠的工人有吃不完的魚鮮,哪家親戚來滬住進水産大廈,家裏人去賓館裏洗個澡便是那個年代最愜意的一樁事。手錶廠、自行車廠,都是票證時代緊俏的工作單位。再不濟,冷飲間是各家工廠都有的標配,鹽汽水、冰磚,是楊樹浦路夏天的集體記憶。

  陳根妹和愛人都在第一毛條廠工作,羊毛絨線大約是三十年前家裏最不缺的好物。 “我們的毛條原料相當好,都是從澳大利亞進口的。”她説,自己在粗紗間裏做工,一般同時擋車兩部,跟棉紡織廠細紗間的同行們比起來,算是很輕鬆的工作了。後者每一班的工作量是同時擋車八到十部,三班輪流倒,耳鳴、腳腫都是職業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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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20年代建立的紡織工廠,現已成為亞洲規模最大的時尚中心———上海國際時尚中心。圖為改造後的國際時尚中心標誌性的屋頂

  粗紗間、細紗間,它們和清花間、燒毛間、搖紆間、上漿間、穿棕間、布機間、汰布間、整理間、布房間等一樣,都是按紡織工序排布的不同車間。 “現在的年輕人光聽這些車間名字就會被繞暈,我們當時連廠都能分出許多門類,絲織廠、帆布廠、九棉、十二棉、十七棉,生産不同的紡織品,但我們都被統稱為 ‘紡織女工’。”陳根妹記得,3路、6路、28路公交車在楊樹浦路上經過, “哪家廠實力雄厚,就看公交車站是否設在廠門口。”

  上海紡織最輝煌的時候,公交巨龍車紛紛在紡織廠門前設站,一靠站,人流如潮水般急速涌向廠門,過一會兒,下班的女工又似退潮一樣。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僅國棉九廠就擁有棉紡紗錠12萬枚、麻紡紗錠4800枚、織機2700台,年産各類紗線兩萬噸、胚布8000萬米。年上繳利潤達到5400萬元,被國家經委核定為大型企業。當時,紡織是上海最大的行業,有55萬職工。行業大氣派也大,每當完成生産任務或者有重大節慶活動,各廠都會敲鑼打鼓地慶祝。彩車鑼鼓一敲,整條楊樹浦路就像過節般沸騰起來。

  紡織廠的女工多,福利也不錯。小夫妻是廠裏的雙職工,組建家庭後,房子是廠裏分的,生了小孩後,託兒所也在廠裏面。每一天,生活就是從家到廠,從廠到家。這樣的日子在進入1990年代後急轉直下。時任上海紡織局局長姜光裕説:“不是紡織這個行業不好,而是當時人太多、機器設備落後,阻礙了生産力的發展。”那時起,“壯士斷腕”“壓錠減員”“人員分流”漸漸成了大勢。再後來,上海紡織系統歡送18名空嫂走上新崗位再就業的儀式,轟動了一座城。2011年起,國棉十七廠逐步變身國際時尚中心,老廠房裏換了顏色。紡織女工們一次次刷新認知:當“紡織的 72變”跳脫出“一間間”,世界在變大,生活變得遼闊。

  不單單是紡織廠轉型、外遷。顧文娣所在的自行車廠也在2003年資産重組後搬離了楊浦, “我買斷工齡後回家呆了一個半月。夏天看到街道裏招收居委會幹部,就去報了名,一幹10多年,今年正式退休”。從 “家就是廠,廠就像家”,到如今工作的意義就是 “讓生活更美好”,生活的意義遠遠超出 “工廠”的範疇,顧文娣深有感觸, “現在我們回頭想,不光是楊樹浦的這些産業,任何産業都會出現新生力量,會有更替。每個人幹好自己的工作,不斷完善自己,讓自己適應發展,這種能力和心態的提升,其實和大産業的轉型是一樣的。”

  浪裏有 “白條”、一路 “十八顛”、西瓜滿地漂……當奇觀都付笑談,生活的幸福指數悄悄漲了

  忻德龍、顧文娣、陳根妹,他們的前半生都在楊樹浦路邊度過。

  雖與黃浦江近在咫尺,三人的兒時記憶卻和 “江景”無甚關聯。作為百年工業發源地,楊樹浦路孕育了中國第一家發電廠、自來水廠、煤氣廠,也見證了紡織、造船、煙草、造紙、制藥、有色金屬、機械製造等工業大戶一字排開。沿路居民和黃浦江之間,曾經長久隔著工業的轟鳴。

  僅有的與 “風景”相關的黃浦江記憶,如今看來,不無滑稽。忻德龍説,浪裏有 “白條”,浦西的孩子撲騰在黃浦江裏,到浦東洋涇一帶摸魚割野菜,浦東的孩子也會扎猛子過江,來瞧瞧浦西的城市風光。顧文娣對江浦路盡頭的魚市場愛恨交加, “嘈雜聲從早上天濛濛亮就開始了,魚腥味更是久久不散。但好的是,夏天有運冰塊的車經過,掉下碎冰,撿回家拌上米醋和糖,可以自製冰鎮酸梅湯。”陳根妹更有些哭笑不得,她住的丹東路楊樹浦路一帶地勢低窪,逢雨必積水。漲潮厲害時,噸位稍大些的船靠岸,都會涌上一汪江水。 “有年刮颱風,下班回家走到弄堂口,大家都在笑西瓜怎麼漂起來了,我也跟著笑。”誰料,走到自家門前,別説西瓜滿地漂,床、衣櫃也統統水上走……

  現今,他們三人一個買了新房,但沒舍得搬遠, “常回水廠看看,情懷都在,我們心裏很滿足”——忻德龍説;一個雖然搬走了,但每天依然會在楊樹浦路上來回走,當好福寧居委的大管家,直到不久前退休, “看著濱江一天比一天美,看著我們居民把濱江當成自己的家,幸福油然而生”——顧文娣説;還有一位仍住在原地,福寧路99弄, “72家房客式”的里弄仍舊擁擠,但當事者説 “舊改需要時間、需要經費,我們有耐心,也有信心。因為那麼多年來,我親眼看著楊樹浦路從熱鬧變得沉寂,又慢慢煥然一新”——陳根妹説。

  去年夏天,楊浦區委書記李躍旗和居民面對面。顧文娣代表居民提了幾點心願,第一希望老廠房和黃浦江能為工人留下情懷,第二希望濱江沿線增設便民措施,第三希望楊樹浦路不再坑坑洼洼“一路十八顛”。此後不久,工業遺存陸續增添了二維碼,情懷變得可以閱讀;楊浦濱江上的市民驛站、洗手間、“東方漁人碼頭”的小吃店,舉目可見。

  在楊浦濱江漫步,在漁人碼頭聚餐,在以前的老廠房前看露天電影,又面朝黃浦江聽聽酒吧裏的薩克斯聲。這是陳根妹們今天的生活。 “生活的幸福指數確實高了。”

  記者手記

  走出歷史塵埃的“後工業水岸”

  150年前,如今的楊浦區內無不是泥濘的鄉間小路。1869年,楊樹浦路始築,全長5586米,1870年修築完成,是當時滬東地區第一條現代化意義的馬路,也是區內首條東西向的城市道路。因區內匯入黃浦江的一條河流名為“楊樹浦港”,馬路由此得名。

  高度倚仗水運的年代,楊樹浦路是各路客商登陸上海的第一站,而馬路與黃浦江之間的狹長地帶,因交通便利成為中外資本競相落地之所。到20世紀上半葉,楊樹浦一帶聚集了紡織、煙草、造船、造紙、機器製造、制藥、制皂、公用事業等各種門類的工業企業300多家,成為中國近代最大的工業基地,創造了上海乃至中國工業史上的諸多“之最”:中國最早的工業化造紙廠(1882年)、中國最早的修船塢(1896年)、中國第一家機器織布廠(1890年)、中國第一家自來水廠(1883年)、中國第一家工業化制糖廠 (1913年)、中國第一家發電廠(1913年)……

  大工業時代的機器不再轟鳴,濱江開發正在改寫工業建築的存在方式。

  在保護與開發並重的原則下,楊浦濱江改造一方面修繕優秀歷史建築,如1922年郭氏兄弟為永安百貨配套建設的倉庫永安棧房,將以商務印書館旗下涵芬樓的方式重新亮相在江邊;如1883年建成的楊樹浦水廠,江上架設鋼木結構的棧道,既是創新,又能滿足市民邊欣賞江景邊感受百年水廠特色。

  另一方面,楊浦濱江改造工程把船塢、裝卸碼頭、軌道、吊機等大量的工業遺存嵌入濱江公共空間。比如國內首個以海洋文化和漁文化為主題的休閒文化景區——東方漁人碼頭,已是楊浦濱江必到的 “打卡”之地。而漫步楊浦濱江,上海船廠碼頭的鑽焊平臺變成親水的露天廣場,岸邊隨處可見的碼頭搬運工、紡織女工鐵藝雕像等,無不與江對岸的陸家嘴高樓遙遙相望,對話今昔。

  楊浦區的指向很明確,不只是保護孤立的一棟棟建築,而是要成街區地保護整體風貌,像串珍珠一樣串起有故事的建築。

  今年,上海發佈了 《黃浦江兩岸景觀照明總體方案》,為每個區量身定做了景觀照明主題。楊浦濱江以“後工業,新百年”為設計理念,充分體現楊浦工業遺跡與創新並存的區域特色。巨型塔吊變身閃亮的公共舞臺,水廠棧橋出現發光 “水立方”,古老的油罐上映射出上個世紀的工業場景……這些奇幻的燈光效果,正陸續在楊浦濱江登場,讓 “後工業水岸”望得到歷史,更看得見未來。

  (本版圖片除註明外均由楊浦區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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