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馬布裏：北京改變我一生 要為新球隊奪總冠軍

　　這也許是我們最後一次來到馬布裏在北京的這個家了。

　　他沒有刻意收拾。窗邊運動器械上還晾著運動後剛洗乾淨的T恤，過道還因為偌大的治療床而略顯擁擠。當外界“北京無情無義”，“心疼老馬”的呼聲遍天時，這裡的生活，卻意外地沒有什麼變化。

　　第一眼看見他，T恤上碩大的“北京很行”和“3號”讓人不由驚訝，“你還穿著首鋼3號的T恤呢”？

　　誰想馬布裏竟比我們更驚訝。他瞬間坐直，瞪大了眼睛低頭看了看衣服，頓了頓，尷尬地笑了下，“就是件普通的T恤而已”。

　　其實不用他説，佔據了整面墻的“北京爺們兒”字畫，精心裝裱的三張總冠軍照都在默默講述這個房間見證過的一切。

　　“北京首鋼”的烙印，早已在這6年裏融入馬布裏的骨血了。

　　他依舊眼露霸氣地回憶每一個捧杯時刻；嘴角帶笑地談起和閔教練的交心瞬間；卻唯獨在被問到首鋼時，略帶落寞地降了聲調，苦笑著嘆了句“我真的不想離開北京”。

　　風暴中心的迷茫無力

　　“球隊想重建，他們覺得我再也不能帶隊奪冠了，我老了。”

　　對於所有北京球迷而言，過去的一週甚至有點戲劇化。一場不歡而散的談判，一個突如其來的聲明，一封告別球迷的“情書”，一場15分鐘的發佈會……北京首鋼用最冰冷，最決絕的形式，送走了一手締造出四年三冠“北京王朝”的功勳老臣，斯蒂芬-馬布裏。

　　北京籃球變天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北京真的不再需要馬布裏了嗎？6年鞠躬盡瘁竟換來如此告別？一時間，輿論甚囂塵上，球迷媒體攻陷社交網絡。馬布裏的長文微博《送給球迷的信》兩天內收穫了2萬+點讚，1萬+的轉發評論。

　　身處風暴中心的馬布裏，在騰訊體育的鏡頭前卸下防備，苦笑著傾吐心聲，“他們認為我沒法帶隊奪冠了，我年齡大了。”他略顯猶豫，重新組織語言，“但我還很健康，還能打出高水準，還能帶隊奪冠。如果現在退役，那就是對自己的不尊重。”

　　事情的真相有時並不如外界揣測般針鋒相對，馬布裏談及雙方私下的討論，透露出更多的竟是無力和迷茫。“他們想讓我當教練，可我連主教練是誰都不知道，閔教練會被換掉嗎？如果新教練壓根不想讓我當助教怎麼辦？哪怕確定會讓閔教練繼續執教，我可能也會接受吧，可是現在……”他皺皺眉，搖了搖頭，“一切都不知道，不確定”。

　　採訪中，談及雙方的談判和與管理層的溝通時，他曾多次出現言語反復，口誤和糾正，甚至失去了一貫的健談和幽默。“我不想離開北京，我希望能等到退役，就把球衣挂在這”，馬布裏想自嘲地笑一下，很快又放棄了，“然而球隊已經做了決定了，我什麼也做不了了”。

　　騰訊體育：你有想過昨天(22日)球隊會開發佈會公佈決定麼？

　　馬布裏：球隊的決定已經無法改變了，這個結果雖然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在首鋼隊結束職業生涯，從今往後，我走向了一條新的人生道路，揭開了人生的新篇章。

　　騰訊體育：你和俱樂部具體的溝通是怎樣的？眾所週知，你決定降薪20%留隊，具體的溝通過程中發生了什麼呢？

　　馬布裏：我不知道，你得問首鋼俱樂部吧。

　　騰訊體育：你對球隊的決定做何理解呢？

　　馬布裏：我的理解是，球隊希望我下賽季當教練，但我覺得自己還能打出高水準，還能幫助球隊奪冠。但球隊希望我執教，我認為下賽季還不是執教的好時候。尤其是球隊讓我當助理教練，卻還沒決定主教練人選，我不知道球隊會不會換掉閔鹿蕾教練，不知道他下賽季還在不在球隊。對我來説，在還不知道主教練是誰的時候就要出任助理教練，的確不容易。我不知道新教練的戰術、理念，新教練甚至不一定願意讓我當助理教練。無論首鋼隊換哪個教練，都有可能發生。

　　如果閔鹿蕾依然擔任教練，情況可能有些不同。如果我知道閔鹿蕾做主教練，我做助理教練，可能決定時候也會容易一些，但眼下，首鋼隊的主教練是誰還不清楚。

　　騰訊體育：很多球迷在網上表達了對你離隊的不解，也對為什麼首鋼不再需要馬布裏表示了疑問。如果有球迷這樣問你，你會如何回答？

　　馬布裏：我只能説，這個決定是球隊負責人做的，就這些。

　　騰訊體育：在給球迷的公開信中，你説隨著時間流逝，一切都會變。在我看來，這顯示出你的痛苦、不甘。你對此有不甘心麼？

　　馬布裏：這個決定已經無法改變了，我做什麼也沒用了，所以只有為未來做好準備，為下一步做好準備。人生在世，總有嘗試新事物的機會，對我來説，加盟新球隊，幫助新球隊奪冠的機會來了。首鋼隊目前處於重建階段，球隊不認為我具備帶隊奪冠的能力，這些都可以理解，畢竟我年齡大了。但我健康狀況還是很好，還能打出高水準，還能帶隊奪冠。因此，如果現在退役，那就是對自己的不尊重，因為我還能打出高水準的籃球。職業生涯這麼長，40歲還在打職業籃球，對我來説是一種饋贈，也是一種榮譽。如果現在退役，那肯定會留下遺憾。在我這個年紀，我現在還能做很多人做不到的事情，所以我還不會退役。

　　騰訊體育：我能不能這麼理解，俱樂部做出這個決定可以理解，但你本人無法接受。

　　馬布裏：我接受現實，因為現實就是現實。我不喜歡這個現實，因為我不想離開北京。我想等合同結束後，在首鋼退役，我想把球衣挂在球館上空。但球隊提前一年終止了合同，執行了球隊選項。球隊執行球隊選項是一回事，希望我退役執教是另一回事，因為現在還不到執教的時候。

　　他在這裡歡笑，也在這裡哭泣

　　“我去理解文化，擁抱每一個人，深入普通人的生活，我已經和它融為一體了。”

　　他們甚至沒能等到七年之癢。

　　有馬布裏的北京，似乎總有種武俠般的英雄氣質，總自帶著讓人揪心的劇本。2月20日，當腿纏繃帶的馬布裏為僅存的一線希望砍下28分8助攻贏得滿場“MVP”的吶喊；當北京最後81秒連中6記三分逆天續命；當四川用0.7秒的罰球絕殺扼殺北京的季後賽夢……我們知道，一切都不會一樣了。

　　競技體育總是健忘的，北京用0.7秒輕易忘記了他們六年拿下的三個總冠軍，忘記了佇立在五棵松的銅像揭幕時他們許下的永遠，也忘記了捧起第一座總冠軍時馬布裏眼角的淚。正如那句“Love is Love”, 于他們而言，“Business is Business”（商業就是商業）。

　　但我們不會忘，馬布裏也不會。

　　採訪中，氣氛時不時有些憂傷，有些壓抑，而每當此時，關於他在首鋼的故事，和三冠的回憶，卻總能瞬間讓他眼露霸氣，變回那個讓球館響徹“MVP”呼聲的馬政委。“最酷的就是第一個總冠軍了”，他不由得“嘿嘿”一笑，而隨著越講越多，他的眼神有點飄遠，好像又回到了第一時間衝回場地，淚灑賽場的那個瞬間。“沒人能搶走那個瞬間。那個知道冠軍穩了的瞬間。所有的努力突然生動了起來，所有的挑戰，所有的掙扎，都值得了。”

　　隨著馬布裏和北京的一路贏球，我們同時習慣的，還有馬布裏忘情時灑下的淚。這個在紐約被稱為“獨狼”的關鍵先生，被戳破了時竟難得的害羞了。“我確實經常哭，我是個很敏感的人。”他有些窘迫地咧開了嘴，“就是有很多值得哭的事啊，那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刻了。”

　　我們總喜歡在最美好或是糟糕的回憶前加一句“若是……”，而幸好，一切沒有假如。“沒來北京的話我會在哪做什麼？”聽到這個問題時，馬布裏竟孩子氣地笑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人生沒有假如，不是嗎？”

　　騰訊體育：能談談和閔鹿蕾的關係麼？他的去留和你的決定畢竟有直接關係。

　　馬布裏：我愛閔鹿蕾教練。我們聯手打造了北京王朝，這在CBA歷史上此前也僅僅發生過一次，我們之間情同父子、情同兄弟、情同師生。閔教練教我如何更好地領導球隊，給我施展才華的機會，幫助球隊奪冠。北京王朝是我和閔教練一起拼下來的，我們彼此分享籃球理念，他是我遇到過最好的教練之一。

　　騰訊體育：能分享一個和閔鹿蕾之間的故事麼？

　　馬布裏：記得有一年球隊備戰季後賽，那是我們第二次奪冠那年。那年我做了膝蓋手術，閔教練問我，季後賽想打哪支球隊？我説哪支球隊都無所謂。他説，沒錯，打誰都無所謂。在通往冠軍、打造王朝的路上，對手是誰都無所謂。

　　之所以講這個故事，是因為閔教練從那時起，對我有了更深層次的信任。作為球隊的領袖、最年長的球員，這種責任心一直伴我左右。

　　騰訊體育：你在首鋼最美好的回憶是什麼？

　　馬布裏：第一次獲得總冠軍就是最美好的回憶。第二次有些困難，因為面臨傷病進行手術，第三次我們弄清楚要如何取得勝利，我們充滿耐心，放慢腳步，從來也沒有不知所措，因此每一個冠軍都有重要的意義，每一次的感覺都是不同的。

　　騰訊體育：對你來説，有非常動情的瞬間嗎？

　　馬布裏：第一個總冠軍，當我們知道冠軍穩了的時候，沒人能搶走那個瞬間。有種我們這個賽季所有所有的努力變得生動起來，都值得了的感覺。很多人會喜歡我的電影，因為那就是關於那個總冠軍的，講述了所有的挑戰，所有我們經歷的掙扎，所有的努力，講述了我們贏得總冠軍的一切，那很酷。

　　騰訊體育：在我們的記憶中，你好像是個很敏感的人，因為我們看到很多你落淚的瞬間。你覺得自己是個敏感的人嗎？

　　馬布裏：我是一個很敏感的人。有很多很感人的瞬間會讓我想哭。你會發現我落淚的瞬間不一定都是好事，但都是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時刻。我確實覺得自己挺敏感的，我很重視自己的情感宣泄，我也覺得這樣挺好的。

　　騰訊體育：你在這裡有博物館，有雕塑，這不是很多外國球員能享受到的榮譽和尊重，甚至會有外國球員覺得中國難以理解。你覺得你在中國成功的原因是什麼？

　　馬布裏：讓我盡情全身心地去愛這裡的一切。讓我理解這裡的文化，深入普通人的生活，我對中國文化的理解，對它像家人一樣的感情，都讓我更平和地融入一切。

　　騰訊體育：你在中國的綽號是“馬政委”，在美國則是“獨狼”。你覺得造成這些改變的是環境還是你個人？

　　馬布裏：環境變了，當人們開始了解我的為人，了解我在球場可以做些什麼，他們會有想要表達的方式。我在美國“獨狼”的外號也是取決於不同的人群看待的我在NBA的打球方式。

　　騰訊體育：所以北京是改變了你一生的地方？

　　馬布裏：當然了，不僅僅作為一個籃球手，也是個人的巨大改變。來到我生命中的人們，比如閔教練，首鋼能接納我在這裡打球，他們也幫我成為了一個更好的領袖，讓我在球隊擔任更重要的角色，在某些時刻，某些事情上承擔責任。所以，確實，我長大了，我接受了這裡的人，也被他們擁抱，這些羈絆，都是愛。

　　他在這裡尋找，也在這裡失去

　　前路會很難，很難……但我不怕。

　　從“獨狼”到“馬政委”，若給他的故事定下一個主旋律，恐怕將是“重生”。而這個故事的續集如何，沒有人知道，包括馬布裏。

　　“下一步啊”，馬布裏清了清思緒，“我該回美國訓練，調整狀態了。下個賽季還要帶隊衝擊總冠軍。”沒有人驚訝于他的回答，從登陸中國的一瞬間起，他就漸漸讓人習慣於見證奇跡，再拿一個總冠軍，從他口中説出竟莫名有種讓人信服的魔力。

　　NBA96黃金一代輪番謝幕，科比，雷阿倫之後，竟僅剩他一人還在打球。從被紐約拋棄迷失自己到獲得第二次新生，40歲的他正充滿著前所未有的動力。“我會將所有的一切投身下個賽季。想想看，我可是歷史上最偉大之一的96黃金一代裏的現役最後一人。這是何等的榮幸。”

　　而故事新篇章才剛剛開始。整個採訪下來，他漸漸找回了從容和自信，“當然，沒有哪一年的總冠軍是穩拿的。我還能打，還能為了這個總冠軍而努力，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他的傳奇故事，他在中國的“重生”，更是激勵著無數關注他的人。他也從未忘記肩上的這份責任，“很多年輕人在看著我，我也想讓他們知道，一切不止關乎籃球，更關乎人生。”談起了最關注的青少年教育，“馬政委”一臉嚴肅。“生活的真相有時很赤裸裸，但是不要怕，直視它，擁抱它，用力回擊。”他想了想，繼續完善了這個採訪中最長的回答。“年輕人們也激勵了我，去全神貫注成為一個更好的人。我知道他們能感受到我的努力。生活都會變的，但我們要向前看。前路很難，很難，但是我不怕。”

　　騰訊體育：現在有球隊聯繫你了嗎？

　　馬布裏：我們會下周開始研究。

　　騰訊體育：你説自己有機會加盟新球隊，這話説起來和樂觀，但現實卻也充滿挑戰。畢竟你習慣了首鋼隊，習慣了北京這座城市，你下一步具體打算怎麼做？

　　馬布裏：我下一步想回到美國到球場上訓練，為下個賽季做準備，這也許是我最後一個賽季，我覺得將我所擁有的一切投入到最後這一賽季非常的重要，這也是我職業生涯的最後階段，作為96選秀黃金一代，我被激勵著繼續在球場上打球，這些人已經全部退役了，我還能夠在球場上比賽打球，我將會是96黃金一代現役最後一人，我很榮幸能夠處於現在的位置並且還能夠繼續比賽打球。

　　騰訊體育：你堅持繼續再打一個賽季或許因為你不想你的職業生涯以失敗結束，你還想要獲得一個冠軍，但我們都知道無論是贏得比賽還是獲得冠軍都不一定會如你所願，即使你做到最好，我想知道你堅持下去仍然為此奮鬥的動力是什麼？

　　馬布裏：我熱愛籃球，熱愛籃球的理念，發揮創造力、講究策略並且能夠在賽場上發揮自己的努力來贏得比賽，明年不一定會獲得冠軍，每一年都沒法保證説一定獲得冠軍，但這就是打籃球最棒的一部分，每個人都為了獲得冠軍競爭努力，你投入時間和努力，一切的精力去嘗試，去贏得比賽，看看到底會發生什麼，對於我來説仍然能夠打球並且有機會在其他地方打球來獲得冠軍，我認為這就是我打球的動力，那也是推動我向前的原因，這也會推動我繼續訓練，為專註明年而努力。

　　騰訊體育：你想過嗎？如果你從沒有來過中國，你會在哪，做什麼？

　　馬布裏：我不會這麼想，因為那不是我人生的軌跡，我不會去想“假如”。我從不會那麼想，對我來説只有前進，這也是唯一的路。除了前進，我們沒有其他的路。我們都控制不了。

　　騰訊體育：這裡每個人都愛你的故事，他們覺得這是個關於重生的故事，你怎麼看這種評價？

　　馬布裏：我離開了美國，來到了中國，做了一切，這個故事確實很獨特。但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故事，都有自己的旅程。我很慶倖能把我的故事演繹得更好，能夠來到中國，我能憑藉自己的努力過更好的生活，擁有更好的職業生涯。這讓我覺得很幸運，不僅僅作為籃球手，也作為一個獨立的個人。

　　騰訊體育：你的故事也激勵了很多青少年，他們也會很擔心，你的故事將會如何續寫？

　　馬布裏：一切都在繼續。這不僅僅只關乎籃球，更是激勵我們要擁抱生活給你的所有困難，用力回擊。要無畏，要勇敢，要直視生活赤裸裸的真相。年輕人們也激勵了我，去更加努力，去全神貫注成為一個更好的人。因為他們能感知到我釋放出的能量。社交媒體的影響下，現在的年輕人們有接觸到各個消息源的渠道，這樣的時代和生活下，我們得以和更多的人相知相連，能讓他們知道我的故事，知道不同人的故事，知道我們面對的挑戰，和我們面對挑戰的方式。這只是書裏新的篇章。生活都會變的，我們都要向前看。前路很難，很難，但這就是生活。生活給了你挑戰，你迎接挑戰的方式也會激勵你自己。對我來説，我想平靜優雅地讓一切順其自然吧。

　　結語

　　對於北京球迷來説，馬布裏不是外援，是自己人；同樣之於馬布裏，北京不是他鄉，是故鄉。也許正是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

　　採訪結束後，一旁的人默默哭紅了眼睛，馬布裏貼心地走過去，軟聲安慰，“Hey, it’s OK, it’s OK.”他指給我們看由無數球迷頭像拼成的肖像圖，和身後一顆一顆手工釘制的木版畫。他在自己最熟悉的家裏，毫無保留地展示他的脆弱和不捨。“還是捨不得球迷啊，他們讓我重生。”

　　他邊看著時間嘟囔著要趕飛機，邊把印有“北京”字樣的T恤丟到行李箱，一切再隨意不過。“我就是北京人啊”，馬布裏順嘴説到，“永遠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