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誤讀的吳宓:他絕非薄情者

吳宓與家人

 

編者按:吳學昭先生的《吳宓與陳寅恪·增補版》一書日前面世,引起學界普遍關注。本版特邀兩位吳宓研究者為讀者做進一步闡述。

 

歷史的發展,常有一些令人意料不到的結果。對同一人物和事件,站近了看,有時會覺得荒謬,站遠了看,又能發現其特有的價值。特別是在新舊社會變革的時代,這種感覺上的差異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明顯起來。回顧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我們在文化價值的評判和取向上所發生的種種變化,不能不令人感到歷史的吊詭。

 

材料缺失扭曲學者形象

 

吳宓的著作在生前很少刊佈,更由於新中國成立以後,他堅持留在西南師院任教,影響所及,限于一隅,所以很長一段時間內,人們對他的學術成就、文化貢獻了解甚少,對他後半生的坎坷經歷和晚年的不幸遭遇,更是知之不多。有關現代文學史的著作在提到吳宓時,都是以新文化運動反對派面目出現的,自然先有了一種進步與保守的價值判斷,大眾媒體則更喜歡散佈他“浪漫”的傳聞。可以説,材料的缺失在一定程度上鼓勵了社會的想像,也扭曲了作為學者和詩人的吳宓,在大眾心目中的形象。

 

令人欣慰的是,吳宓先生的女公子吳學昭,不顧八十多歲的高齡,抱著與時間賽跑的決心,積二十餘年之力,先後整理出版了《吳宓自編年譜》等一系列著作,最近又推出了增補本《吳宓與陳寅恪》。她本著求真存真的原則,在整理過程中除了增加必要的註釋和説明外,一字未刪(包括其尊公日記中對她的批評),終於使吳宓的著作比較系統地展現於世人面前,也讓我們得以全面地了解吳宓的精神世界和人生遭際,對他的人格與思想、學術與文章有了全新的認識。

 

至死不悔所殉的道是什麼

 

吳宓一生經歷了三個時代,又經受過中西兩種文明的洗禮。自幼秉承家學,深受傳統文化的濡染,其自我修身以儒家的道德為準則,實際上體現了儒家所強調的君子人格。吳宓早年曾説:“宓欲極力做高偉之人。”今天我們回過頭來看,他身上體現的人格力量,恰與當下的絕大多數知識分子形成了對比,也成了照亮我們這個時代的一面鏡子。

 

吳宓對文字改革的反對,雖有偏激之處,但不可否認的事實是:中文拼音化的提法現在已經被完全否決了;簡化字的推廣雖有助於文字普及,但也在實際上造成了大陸民眾對傳統典籍的陌生和疏離。如今,我們正極力在全球設立孔子學院,向外推廣中國文化,也恰好説明儒學仍“有裨于全世界”(吳宓語)。再考慮吳宓和他的同仁大都飽讀傳統經典,又曾遊學歐美,其對中西文化價值和當時中國現實的認識,自有其深透之處。他們所追求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意志”,使他們不甘違背良知而隨世浮沉。

 

吳宓曾強調自己的人生觀是“殉道”、“殉情”。在1935年所作的《自題空軒詩話後》絕句中,就有“殉道殉情對帝天”的句子。

 

吳宓所殉之道,統而言之,就是文化,特別是古代文化。他對古代文化的信仰,其出發點還是為了民族獨立和自強。早在美國留學的時候,他就勤奮苦讀,並在日記中説:“宓每念國家危亡荼苦情形,神魂俱碎。非自己每日有所作為,則心不安。”到了抗戰爆發,舉國悲憤的時候,他更加覺得,只要文化不亡,中國就不會亡。基於自己對中西文化的了解,在對待傳統的問題上,一開始他就和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們站到了對立面,反對他們激進的否定態度,而主張昌明國粹,融化新知,強調傳統與現代之間的繼承性。

 

歷史已走過了近一個世紀,總結近百年來的文化變革之路,我們覺得在新文化運動已經勢不可當的時候,吳宓他們更有其冷靜的一面。只不過在變革成為當時最迫切的需要時,歷史並不歡迎這種冷靜。所以吳宓和他的同仁們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只有站在今天的立場上,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他們的意義。

 

1955年11月6日,他在日記中寫道:“宓近數年之思想,終信吾中國之文化基本精神,即孔孟之儒教,實為政教之圭臬、萬世之良藥。蓋中國古人之宇宙、人生觀,皆實事求是,憑經驗、重實行,與唯物論相近。但又‘極高明而道中庸’,上達于至高之理想,有唯物論之長而無其短。且唯心唯物,是一是二,並無矛盾,亦不分割。又中國人之道德法律風俗教育,皆情智雙融,不畸偏,不過度,而厘然有當於人心。”

 

1968年底,他被打為“歷史兼現行反革命分子”,在批鬥中被摔斷了腿。1974年春,全國開展批林批孔運動,要求人人表態,吳宓再次“固執”地説:“批林,我沒意見;批孔,把我殺了,我也不批。”這些都可以説明他至死不悔所殉的道是什麼。所以,儘管他一再違心地做著自我批判,但最終還是作了文化的殉道者。

 

三心二意的戀愛

 

縱觀吳宓的一生,他把為學為人當成了一回事,從這些年出版的著作來看,他一生寫下了大量的文字,且都有較高的學術、思想價值,但卻沒有一部集中在某一個學術問題上。不論在日記裏,還是與友朋的書信裏,他都能把自己的所思所感真實地記錄下來。在這些不含功利目的的寫作中,他的思想表達和感情表達反而更加自然和動人。這也許正是他詩人性格的另一個方面。

 

至於殉情,這大概是吳宓最被人關注的話題了。吳宓于1921年與髮妻陳心一女士結婚,育有三女。1928年,因哈佛好友朱君毅毀約另娶,被其拋棄的毛彥文女士與陳心一原為浙江省立女師同學,吳宓在哈佛時曾從朱君毅處多次讀到過毛彥文寫給朱的信,故欲取兩人通信為小説材料,不料卻因同情而生愛意,一時不能自拔。終於在1929年,不顧親友勸阻,與陳心一離異。同時,則對毛彥文展開了追求,這段戀情曾使他深受折磨。毛彥文于1929年8月赴美留學,此後兩人一直保持著通信。1930年到1931年,吳宓赴歐洲遊學,期間曾與毛彥文密集地通信和發電報,談論結婚的問題。經過艱苦的勸説,毛彥文已經允婚,並趕到法國與之相會,但吳宓的熱情卻因種種原因冷了下來,顯得三心二意,猶豫不決,這令毛大為失望。1935年,毛彥文突然與熊希齡結婚,讓本來以為勝券在握的吳宓大感意外,也後悔終生。

 

吳宓的第二次婚姻發生在1953年,女方鄒蘭芳係四川萬源人,為重慶大學法律系學生,畢業前為了免於被分配到邊疆,同時也可能為了有條件幫助兩個嫂嫂和侄子們,她苦苦追求嫁給吳宓。這曾給吳宓帶來過很大的道德壓力和精神負擔,年齡的懸殊和教育背景的不同,都讓他對這樁婚姻大為猶豫。最後,還是同情心佔了主導。鄒蘭芳原本身患結核,婚後一直生病,加上家中連遭變故,親人一半為鬼,心情悲苦。婚後的日子裏,並沒有給吳宓帶來多少歡愉。纏綿病榻不到三年,鄒蘭芳病故,吳宓則一直負擔著援助其兩個嫂子及侄子的義務。

 

絕非薄情者

 

吳宓的感情生活一向為人所艷稱,但大家忽略了一個基本事實,那就是他實際上孤苦地度過了一生。考其原因,還得從他成長的環境和個人性格説起。他自幼家道殷實,出生不到一歲,生母即去世,祖母楊氏對其疼愛有加。為了使其免遭繼母之虐,楊氏擅自做主將其過繼給了當時尚未成家的次子為嗣。祖母的寵愛,加上家庭的不完整,一方面造就了他衝動、固執的個性,另一方面也使他對家庭生活世俗、倫常的一面缺乏感性的認識。這些缺位的經驗他後來是通過文學閱讀來補充的,這難免會讓他把文學和現實人生混了。所以在兩性關係上,他始終是以詩的標準來期待對方的。他希望婚姻生活像詩一樣美滿,任何世俗的東西都會令其不快。

 

與陳心一女士的離異,固然與當初允婚時的過於草率有關,更主要的還在於他不能接受婚後的常態生活。對毛彥文態度的反復變化,也在於他的期待太高和過度挑剔。晚年的毛彥文女士在回憶文章中是這樣評價他的:“吳腦子中似乎有一幻想的女子,這個女子要像他一樣中英文俱佳;又要有很深的文學造詣;能與他唱和詩詞,還要善於辭令;能在他的朋友、同事間週旋;能在他們當中談古説今。”當然她也承認“吳君是一位文人學者,心地善良,為人拘謹,有正義感,有濃厚的書生氣質而兼有幾分浪漫氣息,他離婚後對於前妻仍倍加關切,……他絕不是一個薄情者”(《往事·有關吳宓先生的一件往事》)。

 

以殉情自期的吳宓,結果一語成讖,為感情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好在陳心一女士不計前嫌,在他歷經磨難的晚年,一直給他提供著安慰和幫助。所以在吳宓孤獨的內心深處,始終能感到北京有個家在。1970年在給陳心一的信中,他不無愧疚地説:“宓昔年離婚,實一生最大之錯誤。其事不但良友莫不責備,宓老年益悔痛。”當然有時夜半醒來,他也會想起毛彥文來,回首往事,潸然灑淚。每年的除夕,他都如例拜祭鄒蘭芳。

 

吳宓不是薄情者,但感情生活終究是他自己的事。今天的人更應重視他對自己信仰的堅守、對其志業的不懈追求和人格的屹立不倒,這是他作為文化人的真正價值所在。

 

(本文作者為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