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輪後事:沉船之後的人和事
編輯: 陳豪 | 時間: 2014-12-16 16:31:58 | 來源: 中國新聞週刊 |
開庭數日後,被告中聯公司的股東只剩下周慶雲。他本來也有機會帶著全家和財産遠走高飛,但他不想被人戳脊梁骨,決定留下處理賠償事務。
1949年初,上海黃浦江畔,在碼頭送行的市民。攝影/Jack Birns
作者:徐天
83歲的周琦琇清楚地記得,1949年1月27日那天是小年夜。
幾天后便是春節,上海這十里洋場卻沒有太多過年的氣氛。淮海戰役剛結束,平津戰役也接近尾聲,國民政府準備遷至台灣。
黃浦江邊,開往台灣基隆的太平輪上擠滿了人。18歲的周琦琇和表哥、表妹也在太平輪上。他們準備轉道台灣,去香港參加表姐的婚禮。
5點左右,太平輪起航。近7個小時後,沉沒在東海海底。
周琦琇的表哥消失在黑茫茫的大海裏,她和表妹在海上漂浮了數個小時,被澳大利亞軍艦救起。表妹不久不治身亡,周琦琇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在親戚家一養數月。
這樣的家庭巨創,周琦琇之父周慶雲卻無暇顧及。作為太平輪營運公司——中聯企業股份有限公司(簡稱中聯公司)的股東,為了籌錢賠償罹難者家屬,他已心力交瘁。
租用太平輪
1938年,三個浙江老鄉周曹裔、馬斯才和龔聖治在上海興辦了建中公司,做船運。1943年,建中公司更名為中聯公司。不久後,寧波人周慶雲、蔡天鐸入股。
周曹裔是大股東,全面負責,馬斯才負責人事,周慶雲負責財務,蔡天鐸負責船務,龔聖治身體不好,不太參與公司的事。
公司擁有兩艘船,分別是客貨兩用的安聯輪和貨船華聯輪。因貨運量增大,1946年12月,公司向太平船務公司短期租借了客貨兩用、可裝2050噸的太平輪,日租費300美金。1948年7月14日起,改為長期租用,月租費7000美金。
隨著業務的興旺,周慶雲斥資在上海張園置業。張園是19世紀末英國人造的花園洋房,位於南京西路和泰興路路口,共有九棟,周家買下的是第三棟。當時,周家有保姆料理家務,周慶雲出入有小車和司機。
1948年11月,隨著戰事愈演愈烈,國民政府南遷的決定已不是秘密。許多機構跟著撤退,中聯公司也召開了董事擴大會議。會議決定:第一,在香港設立臨時總部,由周曹裔負責選址;第二,馬斯才去台灣考察,蔡天鐸安排船隻事務,日後把中聯公司開到台灣去;第三,周慶雲和龔聖治在上海變賣資産,負責收尾。處理完這些事務後,先去香港述職,再一起去台灣。
1949年年初,香港和台灣的房子都已買好,八艘輪船正在新造中,公司上下雄心勃勃,準備大發展。
但就在此時,太平輪事件發生了。
太平輪沉沒
對周琦琇的表姐的婚事,周家長輩並不太贊同,但作為娘家人,不得不去幫她撐場面,遂決定讓小字輩去香港參加婚禮。
18歲的周琦琇和表姐最親,又恰逢寒假,她自然要去。15歲的表妹陸桃仙也要跟著去看熱鬧。表姐的親弟弟孔祥麟二十多歲,周琦琇叫他“三哥”。孔祥麟已經工作,便承擔起買票和沿途照顧兩個妹妹的責任。
反正,坐的是自己公司的船,大人們都頗為放心。
1949年1月27日中午,陽光很好,暖融融的。周琦琇吃完午飯,穿著為了參加婚禮新買的麂皮夾克,和三哥、表妹一起到了黃浦江邊,上了太平輪。
周琦琇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她上船時,甲板上已擠滿了人,有的躺著,有的坐著。她只能踮著腳,在空隙裏穿行。上樓時,她回頭看,甲板上密密麻麻都是人。
他們住的二等艙,是四人間。周琦琇和表妹一直興奮地聊著天。
船隻原定載客508人。但這是年關前去台灣的最後一班船,許多人想盡辦法登船。
《太平輪1949》的作者張典婉採訪了多位曾在1948年至1949年間乘坐過太平輪的人。他們都表示,那時船票價格早已不是票面價,多用黃金直接換船票。只要與船上工作人員熟識,都很容易無票上船,有辦法的人,拿張名片也能上船。因此,據後來估計,這一天的太平輪上,實際載了千余人。
原訂上午10點出發,後改為下午2點,但時間到了,貨物還在源源不斷地運上船。據後來的庭審記錄,太平輪上裝了國民政府的各種文件、600噸鋼材、中央銀行的80箱卷宗和商人們的貨物,滿滿噹噹的。
將近5點,太平輪終於起航。
這一天,沒有風,沒有霧,是行船的好天氣。因在戰爭中,海上設有宵禁區,太平輪沒有開燈。
年關將近,船上的人都在提前慶祝春節。船上的廚師張順來後來回憶:“看到船上大副、二副們,當天晚上喝酒賭錢。”生還者徐志浩回憶,太平輪一直熄燈急駛,大副喝醉,交由三副掌舵,三副忘記調舵,等發現建元輪迎面而來,挂燈、鳴笛已經來不及。
當晚11點45分,在舟山群島的白節山附近,太平輪和裝載木材和煤炭的建元輪相撞。
聽到撞擊後,孔祥麟反應很快,給自己和兩個妹妹都套上了救生衣,跑到了甲板上。
這時,太平輪已開始傾斜。可以坐幾十人的救生船裏擠滿了人。周琦琇看到,船員正在放另一艘救生船,一邊的繩索已放下,另一邊尚未解開,太平輪便被海水淹沒了。
太平輪上的千余人和建元輪上的74人,統統被拋進了冰冷的海水中。
孔祥麟抓住了一根粗圓棍,周琦琇和陸桃仙共同抓著一隻木箱子,彼此相望。
海上飄浮了許多人,救命聲此起彼伏。有大輪船亮著燈經過,卻沒有停下救人。
漸漸地,呼救聲少了。然後,一個浪頭過來,孔祥麟不見了蹤跡。周琦琇和陸桃仙在黑暗中大聲喊他,沒有人回答。周琦琇知道,三哥沒了。她自己也凍得幾乎失去知覺。
這時候,漂來一塊大木板,上面已坐著幾個人。他們看到這兩個女孩子,就將她們拉了上去。
不知道過了幾個小時,已快失去意識的姐妹倆和其他34個人一起,被趕來的一艘澳大利亞軍艦救起。另外還有數人被周圍島嶼的漁民救起。生還者共40余人。其餘近千人,全部葬身東海。
被送回上海後,陸桃仙不治身亡,周琦琇被送到一個當醫生的親戚家裏休養。她猜測,或許是因為麂皮夾克防風,救了自己一命。
此後,她每晚都做噩夢,常常尖叫著醒來。有的時候會犯迷糊,昏昏沉沉。
寒假結束一個多月後,她回到學校繼續讀書。她努力不去想發生的事情,專心於補課。
凈身出戶
最先得知海難的,是船東太平船務公司。他們立刻給中聯公司總經理周曹裔打電話,周曹裔通知了其他四位股東。
太平船務公司的其他船隻都在歐美保險公司投保,唯有太平輪在中國的保險公司投保。海難發生後,保險公司無力賠償,宣佈破産。
遇難者家屬來到中聯公司,將公司的辦公用品搗毀,又找到周曹裔家,憤怒地砸毀了傢具。
1月30日,在台灣的遇難者家屬向警局提出申請,扣押中聯公司在臺財産。31日,太平輪遇難家屬委員會成立,並召開了記者會。委員會共21人,分總務、調查和聯絡三組。
2月3日,周曹裔與遇難家屬見面。
兩天后,搜索遇難者的海川輪返航。家屬正式向中聯公司提出要求,除繼續打撈以外,還需給予每個家屬白米100石的賠償。
2月,中聯公司和家屬簽訂協議,分三期賠付,分別是25石、25石和20石大米。
因台灣法院扣押了安聯輪和華聯輪,中聯公司失去了進項,能用於賠償的,就是年前賣出的船票錢。
中聯公司的五個股東經過協商,決定賣掉中聯公司以及位於上海四川中路459號的中聯總部。但所得並不夠賠償總額。
4月6日,上海法院開庭。
周曹裔委託馬斯才出面應訴,自己離開了上海。不久後,馬斯才也不見了蹤跡。蔡天鐸在台灣,龔聖治身體不好,家屬們能找的,只剩下周慶雲。
周慶雲的二兒子周琪敏告訴《中國新聞週刊》,開庭前兩個多月裏,父親本來也有機會帶著全家和財産,遠走香港或台灣。但父母不想被人戳脊梁骨,決定留下處理賠償事務。
開庭後不久,張園就被兩三百名家屬圍了起來。每一次周家人進出,都被搜身,以防秘密轉移財産。
周慶雲將家裏存有的四五根“大黃魚”(上海對十兩黃金的專稱)、70到80根“小黃魚”(上海對一兩黃金的專稱)以及全家人身上的金銀首飾統統賣掉。以後,又賣掉了張園和汽車。這些錢都用來賠償家屬。周慶雲唯一的要求是,從中支取一部分,支付保姆和司機的工資。家屬代表同意了。
當年5月,周慶雲和妻子凈身出戶,除了身上穿著的那身衣服,連被褥都沒有帶走。幾個孩子已由舅舅蘇獨梅提前帶走,暫時住在上海大順旅社。出門前,照例都被搜了身。
5月27日,解放軍攻佔上海。賠償逐漸不了了之,只履行了七八成。太平輪家屬委員會又在台灣向法院提出了訴訟。
有的家屬自始至終沒有拿到賠償。張祖華的父親隨太平輪沉沒,懷孕的母親張魯琳帶著5歲的大兒子先行去了台灣,3歲的她最終留在了天津,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現年68歲的她告訴《中國新聞週刊》,無論在大陸還是台灣,他們家都沒有收到一分錢賠償。
賣血
大順旅社的房錢太高,周家很快搬到了上海新城隍廟的一處木板樓,每月租金7元錢。樓下是一間10平方米的客廳,從窄小的樓梯上去,二樓是一間8平方米的屋子,上面還有一個4平方米的小閣樓,三兄弟就睡在閣樓上。
此時,周慶雲已失去全部生活來源,只能靠向過去的朋友借錢度日。每次借錢回來,他都會在賬本上記一筆。因為無力歸還,時間久了,再也沒人願意借錢給他。不過,有的人雖然不借錢了,但還會給兩勺米。
兄弟三人共蓋一床沒有被面、破著洞的棉花被。衣服多是親戚朋友送的,冬天只有一件棉衣,大哥穿著出門,兩個弟弟就沒法出去。隔壁人家吃完飯,倒了豆渣出來,母親會把豆渣收拾回來,撒一點麵粉在其中,給他們做面疙瘩填肚子。
他們最期待的是舅舅來的日子。這一天,舅舅總會打一點酒菜,帶一點肉來。
很多年後,直到母親去世前,周琪敏兄弟三人才知道,母親從1949年到1950年一直在賣血。拿到幾十元營養費後,她會給家裏改善下伙食。她告訴丈夫和孩子,錢是從親戚家借來的,誰都沒有懷疑。
1950年,上海市政府來人找到周慶雲,希望他去一趟香港,勸周曹裔返回大陸,同時把被台灣政府扣押的安聯輪和華聯輪一起帶回來。
周慶雲也想重新起家,於是借了一筆路費,去了香港。但周曹裔告訴周慶雲,船是不可能要回來的,他自己也不會再回大陸。他顧念昔日情分,給了周500元錢,權當路費。
這一年的下半年,周慶雲經人介紹,在一家五金廠當了經理,每月工資200多元。1951年,周琦琇高中畢業,考上了清華大學地學系,學費、住宿費和飯費全免。之後,周家的第五個孩子出生了。
周家的生活總算有了好轉。周慶雲夫婦開始計劃還債,每個月留多少生活費,用多少錢還債,都事先做了計劃。
但是,沒多久,為了支持抗美援朝,周慶雲的工資減為100多元,勉強夠一家人開銷,還債的速度也放慢了不少。
周慶雲之死
1956年,公私合營。周慶雲作為私方代表,繼續管理五金廠。家裏添了第一件傢具——五斗櫥。一年後,家裏最小的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兒。
1957年,幾個遇難者家屬不知從哪打聽到周慶雲的住址,找上門來要賠償。他和妻子商量後,把五斗櫥變賣,又和公方代表商量,提前支取了三個月的工資,湊了500元給這幾個家屬。
當地派出所出面做這幾個家屬的工作,説周家為了賠錢已經一貧如洗,請他們不要再來了。
1959年1月,北京修建“十大建築”,上海擔負了支援任務,周慶雲所在的五金廠作為援建單位之一,遷到北京。
周慶雲隨先遣部隊到了北京,當天下午去北京市委開會,晚上回到招待所,突發腦溢血,沒來得及送進醫院,人便不行了。
家人想從上海來北京見他最後一面,但廠裏提出,路費要從撫恤金裏扣除,他們只好作罷。作為長女的周琦琇一人料理了父親的後事。她將父親的遺骨安放在了八寶山人民公墓,文革時,遺骨不知所終。
周慶雲屬於因公殉職,廠裏發放撫恤金72元,全家每月還有1元的醫療費,共73元。周琦琇這時已大學畢業,在北京大學地理教研室教書,工資46元。每月,她會將一半的工資寄回家裏。15歲的長子周琪雄品學兼優,本已保送高中,他主動輟學,進工廠當了學徒,每月工資十余元。三年後轉正,工資45.9元。全家人就靠著父親的撫恤金、大哥大姐的工資過日子。
文革開始後,父親被當做資本家,撫恤金停發。母親再次開始了賣血,補貼家用。
紅衛兵前來抄家。進了門,他們愣住了,互相詢問:地址記錯了吧?這家這麼窮,怎麼可能是資本家?
還債
1975年,母親去世,死時才59歲。
那時,周琪敏碰到一個街坊,對方透露,以前總是跟他母親一起去醫院賣血。家人這才明白,為何醫生説母親去世前血管癟了,針頭都插不進去。
文革結束後,經過爭取,工廠補發了十年的撫恤金6000多元。全家人商量後,將這筆錢分成了七份:長子周琪雄付出最大,拿兩份,其他五個孩子各一份。
他們湊錢在蘇州買了一塊墓地,將父母合葬。父親的骨灰已找不到,就找了些父親的日常用品放了進去。
去世前,母親對他們説,她和父親對不起他們,但希望他們一定要把債還清。他們答應了。
這一年,老大周琪雄已32歲,老二周琪敏也30歲,但他們都沒有考慮結婚的事,每個月領到工資,就照著父母的借款賬,滿上海地跑,給人家還錢。有的人看著這本厚厚的賬本,會流下淚來。有的人根本不記得借錢的事,説不需要還了,但兩兄弟總是堅持讓對方收下。每還掉一筆債,他們都請對方寫一張收據。
六年後,欠款全部還清。
1982年清明節,兄妹幾人將賬本和所有收據在父母墳前焚化。
之後,他們在蘇州城內找了一個小館子大吃了一頓。這是過去根本不敢想的奢侈。周琪敏説,那一刻他才知道,什麼叫無債一身輕。
股東之後
周家人與其他四家股東的後人再無聯繫。
《太平輪1949》的作者張典婉曾採訪周曹裔的兒子和孫子。他們回憶,全家人後來從香港去了台灣。台灣的家不大,周曹裔常坐在客廳裏,看著窗外,不説話。提及太平輪時,他總是沉默不語。
蔡天鐸的兒子蔡康永,如今是台灣著名節目主持人。蔡天鐸唯一一次和兒子説起太平輪,是在他念初中的時候。
看到報紙上對“船王”董浩雲的報道,蔡天鐸説,董的公司有自己的輪船時,太平輪已經航行一段時間了。於是,蔡康永放下報紙,問了一個“很無聊”的問題:“爸,如果太平輪沒有沉的話,我有的時候就可以坐在輪船上,看著海吃早餐了,對不對?”“對呀。”蔡天鐸笑嘻嘻地回答了一句,沒有説別的話。
建國後不久,龔聖治就因心臟病去世。馬斯才則徹底沒了消息。周琪敏聽説,曾有人在他的老家見過他。
中聯公司的安聯輪和華聯輪自扣押後再未出海,風吹日曬,最終成為一堆爛鐵。
太平輪沉在東海海底。周琪敏想過打撈的事。“我只是想看一看,這艘船究竟是什麼樣子的。”他曾諮詢過打撈公司,得知竟要花費幾千萬元,只好作罷。
實際上,建國後,大陸官方已組織了三次海底勘探,第一次是上世紀50年代末期,第二次是80年代初期,最近一次是2010年。
2010年7月,中國國家博物館水下考古舟山工作站組織水下考古隊,針對太平輪進行物理探測的聲納定位工作。在將近一個星期的努力後,他們在白節山海域水深55米的海底,發現了太平輪的蹤跡。
不過,下水打撈尚未提上日程。據稱,除了水流湍急造成的潛水風險外,打撈經費接近天文數字也是大問題。
如今,周家的幾個子女都已經退休,一心想把中聯公司和太平輪的故事寫下來。為此,周琪敏專門去上海市檔案館,謄抄了很多材料。
周琦琇並不願意和別人談太平輪的事情。第一次接受媒體採訪時,一説起那一夜的大海,她就淚流滿面。她説,她以為世人早已把太平輪忘卻。她思考了很久,最終同意和家人一起接受《中國新聞週刊》的採訪。她希望,把太平輪的故事記錄下來。
採訪的那一日,北京已是零下的溫度。周琦琇拄著拐,隨身帶著保溫杯,慢悠悠地走著,看起來就和其他83歲的老太太一樣。直到她説起,自那一夜後,她再也沒有坐過海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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