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托邦”五百年祭:種瓜得豆的歷史實驗
編輯: 陳豪 | 時間: 2014-12-02 11:00:05 | 來源: 中國經營報 |
托馬斯·莫爾(資料圖)
大約1516年左右,身世傳奇的英國政治家兼社會哲學家托馬斯·莫爾,寫成名著《烏托邦》(Utopia)。
它與日後意大利神學家托馬索·康帕內拉的《太陽城》(約1606年前後寫成)、英國設計師威廉·莫裏斯的《烏有鄉消息》(1890年出版)一樣,都是近世以來人所共知的“烏托邦主義”(又稱“空想社會主義”)力作。
也就是説,“烏托邦主義”思潮的萌芽和興起,至少有500年之久了。
但這三本書,以及法國人讓·梅葉的《遺書》(1729年)、美國人愛德華·貝拉米的《回顧》(1888年)以及歐文、聖西門、傅裏葉等人的著述,又無一例外,均為歐美思想家們憑空杜撰的一幅幅人類未來生活的藍圖,隱含著深刻而強烈的宗教意識。
且讓我們從“烏托邦主義”的典範文本入手,追溯這一思潮驚人變異的最初根源。
烏托邦:幸福的海市蜃樓
托馬斯·莫爾(1478~1535年)堪稱“烏托邦主義”之鼻祖,其《烏托邦》一書文筆優雅從容,而莫爾本人更保持了知識分子的傲然本色。他曾經是英王亨利八世(1509~1547年在位)時期的國會下院議長與首席大法官,卻因反對亨利八世兼任教會首腦而被處死。為了自己堅定的政治信念,他臨危不懼、視死如歸,堪稱後世之師。
莫爾活動於都鐸王朝(1485~1603年間統治英格蘭王國及其屬土)前期,時值英國資本主義剛剛興起的階段,那是一個高度盤剝和壓榨的時代,“圈地運動”“羊吃人”是標誌性的時代特徵,而當時的英國人也從來沒見識過如此的“大場面”。對世俗社會一切不合理現象進行批判,是教會知識分子的天然使命,莫爾作為正統的天主教徒,當仁不讓地承擔起這一使命,《烏托邦》應運而生。
“烏托邦”一詞兼有“完美之地”與“不存在之地”的雙重含義。在書中,托馬斯·莫爾借航海家拉斐爾·希斯拉德之口,給我們轉述了茫茫大西洋中連確切位置都找不到的“烏托邦”島國的情況:
“烏托邦”向全體居民免費供應所有物質産品,居民則通過自己的無償勞動創造這些財富。首先一切貨品供應充足,其次無須擔心有人所求超出自己的所需。於是,烏托邦開辦了公共食堂,全體居民們在午餐和晚餐時間聽到銅喇叭號聲,便聚齊食堂用餐。至於服裝,全島幾百年來是同一樣式,只是男女有別,已婚未婚有別。這種衣服看了令人感到愉快,方便行動,寒暑咸宜。
在托馬斯·莫爾筆下,“烏托邦”完全是一個同質化、無差別的國家,不僅體現在人與人之間,也體現在城市與城市之間。他説:“我們熟悉其中一個城市,也就熟悉全部城市了,因為在地形所許可的範圍內,這些城市一模一樣。”而且,這些城市的規模也大致相當,居民們不願意城市擴大,“因烏托邦人認為自己是土地的耕種者而不是佔有者。”
總之,一切都是那樣怡然自得,烏托邦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按照莫爾的意趣生活下去。
嚴格來説,烏托邦人的生活與僧侶無異,只能存在於某些特定的宗教群體中,離社會化的世俗生活很遠。《烏托邦》一書完成後第二年,即1517年,德國神學家馬丁·路德為反對羅馬教皇的壟斷權威,發起著名的宗教改革運動,而12年後,宗教改革運動才波及英國。
因此,可以想像,在托馬斯·莫爾創作《烏托邦》的年代,傳統教會在英國乃至全歐洲的勢力相當強大,傳統教會的生活方式和態度,對這位身後被天主教會封為“聖人”的思想家,影響至深。
太陽城:天堂中的囚徒
《烏托邦》問世後不到100年,意大利人康帕內拉(1568~1639年)為我們貢獻了另一部“烏托邦主義”名著《太陽城》。
作為哲學家和神學家,康帕內拉的宗教思想較為激進,曾多次被捕,前後在獄中度過近三十年,《太陽城》一書即是他鐵窗生涯之作。本來,如此的磨難理應讓他更渴望個人自由才對,但在該書對政治治理模式的大量描述中,仍流露出明顯的極權主義色彩。如果説“烏托邦”還帶有鬆散自治成分,“太陽城”則對全體居民進行了更加極端的全面管制。
“烏托邦”是個“國家”,“太陽城”是個城市共和國,因此規模小了很多。不過,康帕內拉筆下的“太陽城”,社會形態與“烏托邦”大致相當。
“太陽城”由六個城區組成,最高首腦是一位大祭司,叫做“太陽”,是世俗和宗教界一切人的首腦,所有問題和爭端要由他作出最後決定。他手下有“威力”“智慧”和“愛”三位領導人,分別掌管具體事務,城中大事小情,都要由這四個人來討論,最後非經大祭司批准不能進行。
大祭司的職位是終身的,“太陽”能夠統治“太陽城”,不是因為他有豐富的管理經驗,而是他的“賢明”。康帕內拉信心十足地認定:“即便在管理國家方面完全沒有經驗,但由於他如此賢明,所以他不會是殘酷無情的人,不會犯罪、也不會成為暴君。”
而“太陽城”中各級負責人都必須由四個最高級統治者選派,任何人都不能像通常慣例那樣,自己出面競選,而要由相應機構的負責人提名推薦。
“太陽城”裏統治者對民眾的生活,甚至直接干預到了床上。
“太陽城”解除了人類由血緣構成的親情關係,孩子出生斷乳後,便按性別交給男首長或女首長撫育。此後,天分較差的兒童被送到鄉下去,因為生育是“為國家謀利益的宗教方面的事情,而不是個人的事情,而且必須服從政權的調配”。
血緣關係的淡薄,緣于“太陽城”根本不存在婚姻關係,男女的結合不僅不依賴感情,甚至與人原始的慾望毫無關聯。女性完全被當作生育工具:“婦女初次與男子性交後而不受孕者,便配給另一個男子;如果多次與男子合歡仍不受孕,便被宣佈為‘公妻’,”並且從此失去人們的尊敬。
“太陽城”中的居民雖然獲得了經濟上的平等,卻喪失了基本的自由,他們無時無刻不處於被監視之中。也許康帕內拉認識到,經濟平等並不能馴服人的思想,也無法控制人性中的私欲,因而必須加以強力遏制,於是他安排一些身體殘疾的人“做監視工作,把所聽到的一切向國家報告”。
“太陽城”實際上是個獨裁政體,它的領導人既擁有行政權,也充當法官,甚至執行死刑都不需要職業劊子手,而是“用人民的手去執行,他們把犯人打死,或者用石頭砸死,由證人或原告首先打第一下”。真所謂是挑動群眾鬥群眾,把仇恨和恐怖赤裸裸地交給民眾。此外,“太陽城”的居民還要相互檢舉,自我控告,大家都生活在人人自危之中。
烏有鄉:暴力革命與反智主義
不論是莫爾還是康帕內拉,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莫爾身處社會上層,他看到了貴族們如何對社會底層進行盤剝,康帕內拉來自社會中下層,更多的是被盤剝的經驗。
而活躍于19世紀下半葉的英國藝術與工藝美術運動領導人威廉·莫裏斯(1834~1896年),則借助《烏有鄉消息》一書,向人們展示了工業革命引發世界性變革的時期,“烏托邦主義”理想如何隨同歷史一道前行。
《烏有鄉消息》初版于1890年,主旨是為了反對美國空想社會主義思想家愛德華·貝拉米問世不久的《回顧》一書中所表達的觀點。小説家和記者出身的貝拉米設想,到西元2000年的時候,人類社會將由資本主義和平過渡到社會主義,而莫裏斯則反對“和平演變”之説。他堅信,進入“烏托邦”世界的具體路徑,必將是暴力革命。
作為一部小説,《烏有鄉消息》的創作技巧遠高於《烏托邦》和《太陽城》,有比較生動的情節和細緻的場景描繪,更引人入勝,因而更具有迷惑性。
有意思的是,身處工業化大潮自歐洲席捲全球的時代,《烏有鄉消息》一開始就表達出反工業文明的文化特徵。比如,莫裏斯認為地鐵“乃是文明強迫我們使用而成為習慣的交通工具”。反工業文明的結果,就是徹底回到手工勞動時代,它進一步演化為反智主義。
現代知識在“烏有鄉”世界裏,顯得一無所用。儘管此地居民有溫文爾雅的風度,有很多的閒暇,他們讀過的書卻不太多,編輯圖書也被當作一種“害人的玩意”。他們甚至對來訪的客人説:“你知道這不是發明的時代,剛剛過去的那個時代已經替我們把所有的東西發明出來了,我們現在滿足於採用那些我們認為便利的發明,而把那些我們所不需要的發明擱在一邊。”
在小説中,整個“烏有鄉”國唯一的博學者,就是小説主人翁迪克的曾祖老哈德蒙。而老哈德蒙之所以博學,只是因為他歲數太大(105歲),身上仍殘留著舊時代的痕跡。
“烏有鄉”的政治形態,是典型形式主義的雅典政制。莫裏斯在與老哈德蒙的交談中問道:“我想你們對於分歧的意見,不管大小,都是根據多數人的主張來解決的吧?”老哈德蒙答道:“除此之外還有別的什麼辦法呢?”非但如此,莫裏斯還進一步認為:“在這種社會裏,表面的多數就是真正的多數。”以簡單多數來張揚絕對正義,其結果自然是徹底否認“少數人的權利”。
莫裏斯在書中以整整一章的篇幅,讓老哈德蒙回顧“烏有鄉”是如何在暴力革命中成為現實的。莫裏斯對議會政治也充滿仇恨,在小説中,他多次羞辱性地把議會大廈變成糞便市場。
任何“烏托邦”社會成為現實的一個必要前提,是“物質的極大豐富”,而物質財富只能通過勞動創造。“勞動創造價值”是馬克思主義的一個觀點,但莫裏斯卻把“勞動”僅僅理解為具體的體力勞動。在整部《烏有鄉消息》中,我們無法看見人類的思考和精神的漫遊,只有形而上學化的手工勞動。顯然,這與他的反智主義傾向是一致的。
不過,莫裏斯也反對《烏托邦》和《太陽城》兩書中所推崇的極端樸素和整齊統一。他鄙視醜陋,強調外表亮麗,所以,“烏有鄉”居民個個光彩照人。讓人不免有些疑惑:“烏托邦主義”經過400年漫長演變後,換來的僅僅是服飾上的華美?
“烏托邦主義”:種瓜得豆的歷史實驗
從托馬斯·莫爾,到托馬索·康帕內拉,再到威廉·莫裏斯,無不具有悲天憫人的高度人道主義精神,都寄望于改造不合理的社會現實,救萬民于水火之中。但要實現一個以善為目的的社會,卻不能寄託于空泛而不切實際的幻想之中。
500年來,“烏托邦主義”給我們展示的世界,是一個徹底扁平化、單一化的世界。它所極力倡導的“公有制”,只能存在於小國寡民的農耕社會裏,人口不宜過多,物資供給有限,社會結構簡單。倘若處於社會結構複雜的工業社會,就必須要建立一個包羅萬象的國家管理體系——這恰恰是“烏托邦主義”者所不希望看到的,也是其反智主義態度所無法做到的。很大程度上,“烏托邦主義”者是反對“國家”形態的。
顯然,到了19世紀末,“烏托邦主義”者們根本無力應付工業化所帶來的種種社會問題,並對由此引發的社會矛盾和衝突進行適時調整,只好簡單地寄希望於暴力革命,通過暴力手段、通過對他者生命與財産的強行剝奪,以儘快實現“烏托邦”夢想。“烏托邦主義”的極端發展,要麼是無政府主義,要麼則是極權主義。
至今為止,從世界範圍來説,歷時500年之久的“烏托邦主義”及其後續多種演變形態的實踐,基本上是不成功的,主要原因源於其內在的重大理論缺陷。但自托馬斯·莫爾以來,500年間,“烏托邦主義”者對促進人類社會的平等發展上,依然做出了獨特貢獻。
他們的激情想像,他們對古典自由主義的尖銳批判,他們與歐洲封建主義殘余勢力的激烈對抗,都不同程度地促進了資本主義適時調整航向,修正錯誤。沒有他們的天真、執著、善良和幻想,沒有他們持續不斷的嚴格監督與嚴厲抨擊,很難想像,資本主義社會能有如今的模式和狀態。
但即使時至今日,人們仍須對“烏托邦主義”者的虛幻想像保持適當的警惕,它不過是人類逃避不如意現實的一方迷幻劑。試想想,一個經濟上絕對平等,每個人任勞任怨,只奉獻而不索取,徹底放棄個人權利,完全聽從調遣,乃至被剝奪思想及個體意志的無差別社會,在哪兒能成為現實呢?
答案只有一個: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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