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影響我一生的“光明底色”
編輯: 陳豪 | 時間: 2014-06-20 15:53:47 | 來源: 新週刊 |
王蒙
我經歷了一個不平凡的少年和青年時代,因為正趕上大變化,舊中國滅亡,新中國成立,對歷史、生活有一種特別新鮮的感受。這個感受,如果不寫下來,以後的人未必知道,自己也未必記得住。你不可能像那時那麼興奮、那麼單純、那麼激動,不寫下來,這段生命就沒了,就再也找不著了。
我動筆寫小説以前,有一個很可笑的故事:當時第一個五年計劃要開始了,要進行大規模、有計劃的經濟建設。我看了蘇聯作家安東諾夫的小説《第一個職務》,寫建築工地的,完全把我迷住了。我就想一定要上大學學建築,當建築師,要到處蓋房子、蓋樓。但這願望沒實現,才開始寫起小説來。
我當時喜歡成名,喜歡被人注意,哪怕引起別人的憤怒。
1956年,《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發表,《文藝學習》雜誌組織全國性討論,贊成的、反對的,都有一大片。我那時還不滿22歲,覺得一篇小説這麼橫,一下子就成事了,又有毛主席出來説話。我當時喜歡這個,喜歡成名,喜歡被人注意,喜歡自己的作品能夠感動別人,哪怕引起別人的憤怒。
我當時想得比較簡單,好像革命成功,就天下太平了。當時有個説法,叫“從勝利走向勝利”,沒有想到會有曲折。1957年“反右”,一些報刊已經很警惕,我自己的情緒也受到很大的影響,一直到1962年,這段時間我是被完全封殺的。1962年我發表了一點作品,到了1963年、1964年又被封殺了,一直到“文革”結束,前後兩段加在一塊是二十多年。沒人發表你的作品,報刊不理你,或者不再發表,或者説感謝你寄來的稿件,但是不準備發表了。
1962年、1963年,我還有一點動力寫作,再往後,我更多的是想學到一些新東西。1963年年底我到了新疆,當時的想法是,希望能有一些成就、一些作為,那麼在新疆或者將來再回北京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就是能寫出更好的東西來,能寫出——按照當時的觀點——為人民所歡迎、所需要的作品來。
我知道新疆對我會是很大的考驗,包括物質生活,以及可能會有的政治上的壓力等;但另一方面,我又非常渴望有一種新的生活經驗。另一個民族,另一種語言,另一種唱歌和跳舞的方法,另一種建築。我覺得這些新東西太寶貴了,人活一輩子,就是對新鮮經驗的這麼一種追求。
“文革”一開始,我也有點架不住了,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其實我並不在“文革”的風暴中心,完全在邊緣,因為我在農村勞動,已經不是目標了。“文革”的鬧騰強度,新疆比北京、上海、廣州這些大城市相對小一點,但鬧得也很厲害。很多人都沒有聯繫了,也不知道他們的情況,像老舍自殺,我是很晚才知道的。
大概是1978年,《人民文學》雜誌社還有一些出版社開始有人給我寫信。他們表現得也不是特別熱烈,但是至少認為我是可以接觸的人了。我給《人民文學》寫了一篇小説,過了大概兩個多月,突然寄來一本雜誌,小説發表了。當時我正在跟愛人一塊包餃子,興奮得連餃子都顧不得包、顧不得吃了。
其實當時我已經放棄了,“文革”開始以後,我就幾乎不再想文學的事情了。1978年年底,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得到平反;1979年年初,“反右”得到“改正”。1979年6月,我回到了北京,在北京市文聯“專門從事創作”。
不相信什麼,也就是另一面的相信什麼。
擔任公職之後,你所面對的就是共産黨這樣一個執政黨,面對的是國務院這樣一個政府機構。何況你又早就是它的黨員,所以,你有你自己的任務。這個天然屬性,矛盾也很多,個人的情況是不一樣的,別人有時候很難判斷你的選擇。
以我來説,11歲和北平地下黨組織建立固定的關係,14歲就成了黨員。1949年,我還沒滿15歲,就成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的幹部。遠在我成為寫作人之前,就已經投入這樣一個政治生活、革命生活。所以我和因為擔任了某某官職就不再寫作的人,情況是不一樣的。
中國的變化非常快,北京人有一個半開玩笑的説法,叫趕上什麼算什麼。你趕上革命的凱歌行進,新中國的建立,到處紅旗飄,到處打著腰鼓,這是一個勁頭;趕上政治運動,趕上文化大革命,到處又打仗、又辯論,這又是趕上了;你趕上思想解放,發表各種意見,這也是趕上了。所以每個人生活的經驗,歷史上的定位,差別非常大。
我想,北島説“我不相信”,可以説反映了“文革”後期那一批青年作家中不少人的心緒。而我們這一代人,所謂50年代的作家,一個最大特點就是相信。就是相信革命的許諾,相信歷史的前進,相信新中國的這些目標,都能夠達到。這樣一種相信,我有時稱之為“光明的底色”,可以看得出來對我這一生都有影響。比如説我到了新疆,仍然抱著一種積極的態度來對待人生,並不是就此悲觀失望,甚至於痛不欲生,或者頹廢墮落。
其實不相信什麼,也就是另一面的相信什麼。
説什麼老子天下第一,我是老子天下第二。
但我不希望誇張文學的代際關係。有些年輕人抱著一股牛勁,甚至於把前幾代人全部否定,我開始寫作的時候,也有這種心思。我心想我一寫,就跟你們全不一樣,把你們全鎮住。這是很自然的。如果年輕人覺得自己寫的不如老一代,那你就不用寫了,你讓老一代寫就完了,你還寫它幹嗎?所以我覺得這是正常的,不必覺得可怕,人人都一樣那還了得?我不是一個鑽頭似的人,只會在一個點上往深了鑽,我覺得我可以容納很多東西。
我覺得中國文學的情況不悲觀。中國文學正在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有大量中國作家的作品被翻譯到國外去;再一個就是諾貝爾文學獎。大概四五年以前,或者六七年以前,我做過一個統計,莫言被翻譯到外國去的作品條目是最多的,他大概有300多條,我是200多條。所以我老開玩笑,説什麼老子天下第一,我是老子天下第二。
我的年齡,我的處境,我的身份,使我對各種獎的興趣也接近於零,但是我對自己的新作還有一種確實是純粹的、文學的期待。如果我有夢,也是文學的夢,不是獲獎的夢,不是獎金的夢。也許30年前我會有這種想法,現在我沒有了,因為“明年我將衰老”(王蒙新作的書名)。
我會創作出和過去不同的作品,我不會原地踏步。但是不等於説我寫的這個不同的作品,就要成為曠世佳作。那不是我的事情,那個得由歷史,由時間來做結論,起碼20年以後再看。
王蒙答問
問:您更喜歡被叫做王作家,還是王部長?
答:我最希望被叫做王蒙。因為中國沒有“王作家”這種説法,沒這個習慣;至於“王部長”,那已經是明日黃花,過去不知多少景了。中國有的人很重視官職,就是所謂階級,這個階級不是生産關係的階級,就是官階,你是什麼級別。
但是就我的實際表現來説,我想很多人首先看重的是我的作品,因為我從事寫作的時間和寫作的量擺在那兒。
採訪手記
王蒙今年79歲,剛出了新書《明年我將衰老》。書名來源於他某次參加節目錄製,被同臺的年輕作家問道:“您不覺得自己很老麼?”他答道:“還好,我明年開始老吧。”讓他憤憤不平了兩年之久的是,節目播出時刪掉了他這句機智的回擊,而只剩下年輕人的詰問。王蒙願意寬容,但不願服輸,他要滴水不漏。面對王蒙,我想起查建英曾經形容他的表情,“機警又放鬆”。
王蒙,生於1934年。作家、學者,14歲入黨,1957年被劃為“右派”,在新疆生活過十幾年,後曾任文化部部長。著有《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青春萬歲》、《活動變人形》、《中國天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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