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十年一覺電影夢

李安(網絡圖)

 

《十年一覺電影夢》是導演李安以第一人稱口述的方式,講述自己電影生涯第一個十年的追夢歷程。這不僅是一個堅持“理想不死”的電影人的成長告白,更是一部探究“如何面對磨難和榮耀”的自我對話。

 

1985年2月,我把所有東西打包成八個紙箱,準備回臺發展。就在行李被運往港口的前一晚,我的畢業作《分界線》在紐約大學影展中得了最佳影片與最佳導演兩個獎,當晚美國三大經紀公司之一的威廉·莫裏斯(William Morries)的經紀人當場要與我簽約,説我在美國極有發展,要我留下來試試。

 

當時太太惠嘉還在伊利諾伊念博士,帶著一歲不到的阿貓(李涵),學位還差半年就拿到。

 

我想:孩子還小,太太學位還沒拿到,也好,在美國再待一陣子陪陪他們,也試試運氣。經紀人當時極力捧我:“你將來在美國沒問題的,若有人認為你是中國人有問題,那是他們的問題。”捧到我沒有抵抗力,覺得好像是真的,當然後來成真,但當時誰曉得。

 

1986年1月,惠嘉畢業後找到工作,從伊利諾伊搬來紐約郊區同住,剛開始的半年,她真的很難過,都不想活了。不過後來她好像也想開了,家裏只要過得去就好。

 

同一年我與喬爾·羅斯(Joel Rose)合寫了個劇本《不是迷信》(Is not Superstition),也開始到好萊塢去試試,兩個禮拜跑了三十多家公司。他們都是看了我的《分界線》,然後一直吹捧,令我覺得充滿了希望。有人建議劇本的某部分得加以修改,兩個月後再去,又要再改,就這樣來來回回,都沒有付費。

 

在美國攻讀電影的人都嘗過寫英文劇本的苦頭,那幾年,我主要做的就是發展劇本的工作:自己寫的,找美國編劇潤飾、合作的劇本就有好幾個;別人的劇本,請我以導演身份改寫的,也有幾個;自己的構想,找美國作家寫的,也有幾個。

 

這些劇本的初稿,若有人喜歡,就叫你改寫,三番五次地修稿,這樣一兩年耗下去,不是無疾而終,就是繼續發展,預算從美金六十萬到七百萬不等,這是美國所謂的企劃煉獄(development hell)。據説平均一個本子從初稿到開拍要纏鬥五年,那還是指千萬分之一順利拍成的劇本。

 

那時期每隔一陣子,就有人説,看到我的學生片,很棒,我們來談談怎麼合作吧!因為經紀人會把學生片拷貝一大堆,送到各公司去推銷。

 

就這樣,一個計劃不成,另一個計劃又來了,總有幾個在進行,所以老不死心,人像是懸在半空中。

 

直到1990年暑假完全絕望,計劃全部死光,銳氣磨盡,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要不要回台灣?老是舉棋不定,台灣電影那時也不景氣。

 

1980年初,台灣新電影崛起,但後來受到商業衝擊,開始消沉。這段期間我跟“中影”洽談過,企劃小野、吳念真雖然好意熱心,但講話都很低調:“沒什麼希望!”當時真是一籌莫展。有時惠嘉看到我精神上有點吃不消,就會帶我出去吃個飯,那時我們最奢侈的就是去吃肯德基,老大阿貓就説:“我們去吃老公公炸雞。”

 

平常我在家負責煮飯、接送小孩,分擔家事,惠嘉也不太干涉我,我們經濟不夠寬裕,所以我也不太願意進城。

 

我天天待在家裏很無聊,有時間就看報紙練練英文,也沒什麼進步。我這個人是有片拍就來勁,沒片拍就沒勁,所以惠嘉説過:“他不拍片像個死人,我不需要一個死人丈夫!”如果有片子做,我就會很高興,到城裏找人寫劇本,自己做研究,很來勁。如果我看起來很忙,她就不來管我;如果看我從早到晚呆坐在那兒,她就會問:“你到底在幹嗎?無聊的話找個事做,不一定要是賺錢的事。”

 

就這樣耗了六年,心碎無數,卻一直懷著希望,久久過一陣子,你會看見某位同學時來運轉,當然大多數都是虛度青春、自怨自艾地過日子。

 

這麼多年看下來,我覺得電影這一行真是形勢比人強。我那時發現,身邊那些當上導演、又做出點成績來的人,都是持續寫劇本的人,而不是打工的人。許多人一齣校門就有工作,如劇務、剪接或製作,到後來就繼續那份工作,很難再往導演方面發展。

 

我曾在紐約街頭碰到一個紐約大學的學弟,比我晚幾屆,當年他也因學生片紅極一時,人又高又帥、口才又好,片子藝術性強,比我的《分界線》受關注。但他至今仍無機會拍片,最多執導HBO(Home Box Office電視臺)的片子,不過他還在埋頭筆耕創造新的契機。

 

紐約大學畢業的校友,在我之前那幾屆最傑出的就是斯派克·李(Spike Lee),他也不是上班族,而是持續寫作及申請基金會的補助。那時拍電影的老同學中很多也走這條路,但我對這個沒興趣,因為拿補助拍的都是社會片、實驗片,和我的路數不合,加上我又沒入美國籍,不是市民。申請基金補助好像還得靠行,混入圈內大家輪流當評審,相互給補助。我資格不夠,又不會弄,所以沒朝這方面發展。

 

當年我就很怕自己像閩南語歌《燒肉粽》歌詞裏所唱的:“自悲自嘆歹命人,父母本來真疼惜,讓我讀過幾年書,畢業之後頭路無,暫時來賣燒肉粽……”自怨自艾,久而久之竟不知不覺地就叫賣了一輩子的“來呷燒肉粽”。所以我就賴在家中,不肯去做賺錢的工作。我若是有日本丈夫志節的話,早該切腹了。

 

畢業快六年,一事無成,剛開始還能談理想,三四年後,人往四十歲走,依舊如此,也不好意思再説什麼理想,於是開始有些自閉。

 

這期間,我偶爾去幫人家拍片,看看器材,幫剪接師做點事,當劇務等等,但都不靈光。還有一次到紐約東村一棟大空屋去幫人守夜看器材,好恐怖,真怕會遇上宵小或搶匪闖入搶劫。為了身份,還曾幹過兩天的劇務打雜,做得很笨拙,大家一看我去擋圍觀的人就覺得好笑,有個非裔女人見我來擋就兇我:“敢擋?我找人揍你!”我連忙走開,鬧了很多笑話。後來我只好去做些出苦力的事,拿沙袋、扛東西,其他機靈的事由別人去做。

 

我真的只會當導演,做其他事都不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