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青:王世襄傳奇之外的辛苦

2000年前後,田家青所攝王世襄買菜歸來時的照片,此後,由於市場上的原料越來越差,王世襄對做飯的興趣也越來越小了。

 

在文博收藏界,王世襄是個説不盡的話題。5月25日是一代收藏大家王世襄誕辰100週年,古傢具專家、王世襄弟子田家青前不久在與《東方早報·藝術評論》對話時認為:“如果要選12件全世界最好的明式傢具出一套郵票,代表中國文化,那王(世襄)先生的收藏就佔了5件。任何一個行業,比如瓷器、繪畫、書法,不可能一人佔其中半壁江山……他的傳奇是必然的。”

 

田家青第一次拜訪王世襄是在1979年。26歲的小夥子在古典傢具圈裏已打轉幾年,自以為樣樣“門兒清”,上門會會業內傳奇王先生,説是討教,倒不乏過招之意。

 

一對陣,田家青就明白,自己這回是遇了高人。任他逞才炫博,王世襄只聽不説,開口説道的幾處,都只是糾正他所用術語的訛誤——也是圈子裏常誤用的。一下就知道深淺的田家青並未沮喪,反而“別提多愉快了”,相比他以前接觸的古典傢具圈內人,王先生無論素養人品或學問境界都是個中翹楚。原來對這愛好尚存疑慮與迷茫的年輕人,知道自己找對了人。

 

而對於王世襄,田家青則從一個“基本對路”的後學,成為登堂入室的弟子,再到可以繼承衣缽的傳人,乃至彼此心照的知交。從遊30餘年,王世襄的為人處世、治學傳道、生活起居、性情雅好的種種,為田家青寫成《和王世襄先生在一起的日子》,近期由三聯書店出版。在王世襄先生百年誕辰之際,《東方早報·藝術評論》專訪了田家青先生。

 

“不是單純紀念一個人”

 

《東方早報·藝術評論》(以下簡稱“藝術評論”):這次在北京的王世襄先生百年的紀念活動,是怎麼籌備與確定的?

 

田家青:王先生過世已經幾年了,在這個過程裏,我一直回憶、回味他很多的生活方式、為人處世、他的思想和行為,越來越發現這是這個社會所需要的,亦有啟示作用。這真不是空話。所以覺得100週年誕辰時我們應該做點事,不是單純紀念一個人,而是讓大家知道他的精神。

 

同時還有一些小的原因:王先生過世以後的宣傳中,出現了一些不是很準確的內容,而且傳的大部分東西比較虛、比較飄,多僅是故事,欠缺他的思想和精神。

 

大概在6個月前開始,我們幾個跟他關係比較好的人,包括香港的伍嘉恩,北京的尚剛、付稼生、薩本介、傅萬里、王雁南、蘇士澍、朱傳榮、楊術,十個人湊在一塊,決定作為後輩為王先生做一點小事。

 

藝術評論:新書《和王世襄先生在一起的日子》也是紀念活動的一部分嗎?

 

田家青:我跟王世襄先生相交30多年,但只在王先生去世一週年時寫了一篇紀念文章,我本想把這些事埋起來,不再説了。但大家都説,你應該説出來,因為這不完全是你和他個人之間的事情,這裡面有社會責任,不僅有史料上的意義,對一些不太準確的社會傳言也能進行糾正。紀念活動不僅要有研討會的形式,也要有這樣的文字追憶,後來大家還討論,王先生給很多朋友寫過一些題簽、致辭、對子、書信等,可以把這些也做成一個王先生墨蹟的陳列,統一結集出版,現在都已經做到了。還有他喜歡古琴,我們覺得可以以古琴做一個紀念音樂會。提出這些想法後,大家紛紛行動起來,在這個過程裏活動的參與者也擴大了。現在看來效果也做得很不錯。

 

藝術評論:寫的過程中有困難嗎?

 

田家青:這半年基本全撲在這事情上,我本來文學方面就比較弱,所以多花了力氣;另外想把回憶做到準確、嚴謹,因為這不僅是我個人的東西,所以還找了相關的照片和資料。我以前沒有寫過這類文學性的回憶文章,一開始沒有想寫成一本書,準備發幾篇文章。但後來有朋友看過,建議還是結集出書。而且寫的過程中,我自己確實也是慢慢進入狀態、進入情緒,當時很多場景又出現在眼前。我一邊寫一邊感到,王先生閃光的地方太多了,而且寫作過程中,好像他的精神在推動我。他很多精神是放諸四海而皆準的,比如追求完美,以及做事中的一些具體方法,好像在指導我把這本書寫下來。所以,後面反而不像剛開始想得那麼難了。但因為時間緊張,校對不夠好,還有一兩個字的筆誤。

 

藝術評論:有沒有王先生會不高興但您覺得還是得寫的?

 

田家青:沒有。我相信給他看過以後,他一定會説兩個“好”字。王先生的性格不會不好説好,不管交情,絕對客觀。我十年前出《明韻》一書,自己題寫了書名給王先生看,他一樂。我馬上明白了:不怎麼樣,但能及格,就那麼回事,所以我後來就沒用,並再繼續習練書法。如果他一句話都不説,看了不吭聲,那就是不及格;笑笑,就是一般般,能湊合;如果好,他就説好,如果特別好,他就説好、好。

 

他所下的辛苦大家沒看見

 

藝術評論:1979年您第一次拜訪王先生,那時候關於他有什麼江湖傳説嗎?

 

田家青:那時候文化和文物收藏還不為社會所重視,所以王先生在國內還不很有名氣,但他在國外影響力是非常大的,我上他家去,看到波士頓博物館、大都會博物館等寄給他的很多資料。但他當時也是有點江湖傳奇的,因為他在傳統文化業界有一些傳奇,漸漸社會上也知道了,例如説這人是個“窮王”,穿著一件大棉襖,但眼力好,傳統的那些事都很精通。業界傳奇就在於:一般對民間圈子裏的事情“門兒清”的人都不是學者,而他不僅是學者,還是一個大學者。這就讓人覺得特別傳奇。我書裏也寫了,他神就神在他接地氣,這也是他能做出那麼多有開創性的成果的原因。

 

藝術評論:當時跟現在的江湖傳言有差別嗎?

 

田家青:差不太多。主要還在説他神,是一個奇人。他確實做事讓人稱奇,比如他收藏的80件明式傢具現在上海博物館,我曾設想如果要選12件全世界最好的明式傢具出一套郵票,代表中國文化,那王先生的收藏就佔了5件。任何其他領域,比如瓷器、繪畫、書法,不可能一人的收藏佔其中半壁江山,所以這收藏能力太可怕了,他完全憑藉他個人的努力,在那麼困難的條件下,收藏了這麼一批了不得的精品,他的傳奇是必然的。

 

藝術評論:您提到現在有些對王先生的説法太虛太飄。

 

田家青:比如説他會玩説得太過分了,給大家一個印象就是玩就能玩出名堂來。這跟王先生性格有關,別人説他什麼,他不較真,你説什麼就是什麼了。但我知道,他這玩的真不容易。玩的人多了,為什麼只有他能昇華,不僅他聰明,有天分,更重要的是他的勤奮與付出。但社會上一説就容易説開了,什麼王先生會玩,玩得昏天黑地,但王先生自己説,他年輕的時候確實玩得昏天黑地,但認為他是胡玩就給玩出一個克勞斯親王獎來,就根本不是這麼回事。他所下的辛苦大家沒看見。王先生的書好讀,沒錯,但那是時間、經驗和心血搭起來的,沒那麼容易。所以,大家不知道他很多事上付出的艱辛。

 

不好為人師,有自己標準

 

藝術評論:您這本書一開始就寫了,您跟王先生的交往有一個從泛泛之交到彼此交心的三階段,你覺得以王先生的要求,多數人會卡在第幾關?

 

田家青:説實話王先生對人要求是挺高的。用一句話講,就是不看你説什麼,而看你做什麼、做得怎麼樣。舉個例子,不止一家出版社的編輯説過,他們把要出書的稿子請王先生去看,沒有給及格的,能符合他的及格標準的東西實在太少了。後來他們説不敢再給王先生看了。

 

藝術評論:但王先生好像雖然有自己的標準,但並不會強加於人。

 

田家青:沒有,他其實特隨和,我從沒有看他指責過誰,或者一定要怎麼著。他真的特別不愛表現,也不擅長用語言表達很多事,總是言簡意賅,精煉到讓你覺得有內涵。他跟我説過好多次,如果書看著特別難,那是嚇唬人,有本事應該讓人看著不難。看王先生的書就有這種感覺。不過雖然王先生向來不好為人師,但他有自己的標準,比如他覺得自己寫文章做研究必須有意義,而不是跟熱點。那些年中,社會上出的那些跟文博有關的熱鬧的甚至包括不著調的事,王先生肯定不在裏面。

 

藝術評論:看您的書,感覺您一開始特別希望在王先生面前證明自己。

 

田家青:我去見他之前沒有這樣的想法,他那時候名聲不是太大,我聽到的也就是些傳説,沒有把他當做什麼大人物。但第一次見他,就知道這個人跟普通人不一樣,眼界高,挑人挑物很嚴,作為年輕人,肯定是特別希望能被這樣一種人承認的。

 

另一方面,我自己確實喜歡中國文化,做很多事情倒也不是為了證明什麼,而是自己有這個願望努力去做。而王先生性格中雖然也有挺風趣的、逗悶子、打哈哈的部分,但他並不看重這個,他看重的是認真做事,而不是耍小聰明、抖機靈,這是他們老一代學人的品質,這些品質在現在太欠缺了,但那個時候,你跟著那一批老先生,你自然知道標準是什麼樣子的,你會更嚴謹更認真更努力地做事。

 

藝術評論:標準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田家青:任人唯賢。早年燕京有名額可以派去哈佛,其中一個可能是王世襄。當時的校董是他父親非常好的朋友,但硬是沒把名額給他,還告訴他父親説我沒派王世襄,因為他現在還沒定形。他父親不僅説對,還再去告訴王世襄。而王世襄也沒有任何怨言。後來他1980年代第一次去美國,他還去看了這位沒讓他去哈佛的校董,還帶去了自己的《髹飾錄解説》。他們這一代人都用學術來證明自己,把學術標準看得至高無上,像朱家溍、黃苗子、啟功等這一批人都有這樣的精神,是我們現在所普遍缺乏的。

 

藝術評論:我看到王先生給您題寫了六個《清代傢具》一書的題簽,我特別感動,覺得王先生好像特地要把歷史責任傳承給您的感覺。

 

田家青:我也特別感動。王先生一直希望中國傳統傢具能夠研究得更深一點,傳統傢具也特別奇怪,也沒有著述傳下來。工藝美術史上,明代傢具和清代傢具都比較突出,我一直推崇一個思想,就是明式傢具是漢文化思想在器物上的體現,而清代傢具,則是人類歷史上把木器做到了工藝上的極致。這兩种家具,類型本身是非常多的,佔有特殊的地位。王先生做完明代傢具研究以後,把清代傢具就交給我了,他相信我是能做的人。確實也是這樣,因為研究某類歷史上的工藝有一個時間性,時間太近不好總結,很多影響沒有展開,不好去評價;而太久了,則很多東西會散失,需要有一個合理的時間點。所以當時研究清代傢具,也是天時地利各種具體的條件的配合。

 

東西虛高是鑒賞力的問題

 

藝術評論:有説法説,王先生財力不如朱家溍、陳夢家等先生,所以他們的東西都是成套收的,但王先生就是比較費勁地一件一件收來?

 

田家青:這可能要從王先生性格上來理解。王先生這人特別幽默,還特別謙虛,以前有人説,中國以後還能有錢鍾書,但不可能有王世襄了,有記者拿這句話去問王先生。王先生説,我怎麼能和錢先生比呢,我連他學問的1%都比不了。從這句話,你可以看到他的自謙。所以那種説法,也應該這麼去理解。他原來在佳士得拍賣的時候,也寫了一個説明,説這些東西都不值什麼錢,但你一看就知道他的收藏的藝術水準之高,不然大家為什麼這麼出價。他也説自己不夠收藏家,其實都是話裏有話,很幽默的自謙。

 

藝術評論:“不夠收藏家”是針對什麼情況説的?

 

田家青:實際特別複雜。從歷史上講,像張伯駒他們的收藏的豐富確實是可以跟一個博物館相當,但這需要一定的財力。而王先生的收藏,可能更有自己的特色和方向,所以他説他不夠收藏家,但實際上大家也都知道他的東西有他的格調和品位,這正是他的聰明之處,也是他的成功之處。

 

藝術評論:您書裏寫王先生從1990年代就開始轉向,注重收藏當代的東西了。

 

田家青:那時候古代藝術品市場已經飚起來了,面上的好東西很少了,價格也都起來了。另一個講究,就是收藏是有機緣的,過了機緣,跟著一塊瞎搶,不僅沒意思,而且也看不上。為什麼有的大家覺得好的不得了的東西,王先生看了不吭聲,最多笑笑,就是這個原因。另外人要有眼界,很多新的領域會有前景,為什麼只盯死這一塊。現在的藝術市場肯定有偏差,有些東西價格虛高,其實是鑒賞力有問題。

 

“我是能拼命的最後一批人”

 

藝術評論:感覺王先生的收藏,歷史感特別強,一方面是物的保存,另一方面是技藝、文化的傳承。

田家青:王先生的收藏有兩個層面,一個是具體物品的收藏整理,包括最後到了博物館,珍藏起來。另外非常重要的,就是傳統文人的歷史感、責任感,在精神上把製作工藝、文化內涵總結、整理、歸類傳承。

 

藝術評論:他對這些事情著急嗎?

 

田家青:不是著急的事,但他從來沒有懈怠過,尤其像《髹飾錄解説》這樣的書,在1950年代的條件開始做,當時很多技術就已經失傳了,非常艱苦。朱啟鈐先生從日本找回唯一的一本《髹飾錄》,而王先生則把這一類中國非常重要的漆器工藝總結出來,承傳下去。

 

藝術評論:我看您當年設計斯坦威鋼琴時,最感慨的就是髹飾之不傳。

 

田家青:這話説遠了。前年斯坦威找到我想做一台能體現中國精神的特別紀念版鋼琴。我當時特別想在工藝上用上中國髹飾,結果撞了南墻了。髹飾是中國最早使用的,工藝非常豐富,比如雕填、戧金等。我當時最大的精力就花在這裡。當時我們在全國範圍內想辦法,把圖案都設計好了,打算做戧金——在南宋,戧金的東西人看了都能犯暈,漂亮到這種程度。但結果現在的工藝就是過不了關。全國範圍內的幾個産地,包括一些學校、一些機構能達到的工藝水準,跟中國傳統技術不可同日而語,而且你觀察更深入,就發現這並不是一個人沒有技術了,跟材料和方法也都有關係,這就是整個産業鏈、乃至整個生態的問題了。這事當時真的讓我非常糾結,當然我可以採取其他形式的裝飾,但髹飾這個方向是最理想的設計,最後還是只能放棄了。這條路子雖然沒有走下來,還是留下了一批做的試樣,以後如果寫中國工藝美術史都是非常好的實例。

 

這件事甚至讓我想到,我們國民的審美中,相對而言缺少對傳統藝術的鑒賞力。中國傳統非常優秀的東西,在現代社會中不被認可,跟審美觀西化,國民看不到真正好的東西,缺少“好”的標準有關。像倣造得非常糟糕的傢具能賣得非常好,而竹刻、漆器卻一直髮展不起來,就是因為沒有社會基礎,陽春白雪的東西需要受眾有相應的文化素質與修養,而這麼多年的各種政治運動,對國民的影響太大了。想想王先生一直在推動傳統文化往現代走,就是希望促進這方面的進步。

 

但今年我看清華大學學生的畢業展,有幾件漆器工藝就已經有很大進步,這也才兩三年的時間,我挺高興的。王先生在他那時候就已經知道現狀有問題了,但他出於責任感,要先把技術保留下來,到現在開始有所發展和進步,王先生在這裡面有很大的貢獻。

 

藝術評論:您的意思是,王先生還在努力給公眾建立一套審美標準?或者是打通高雅的東西到民間去、往下走的可能性?

 

田家青:王先生一直是有這方面的努力的,他的書看著簡單,其實極其深刻,但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社會,不是説所有人,但普遍現象是不求甚解。這也跟社會有關係,一到社會輝煌的時候,大家審美水準是跟著一塊上升上來的,但會有一段時間的滯後。

 

藝術評論:您是跟最後一批老北京傢具制匠學過手藝的,當時您就知道這是最後一批了嗎?

 

田家青:知道,一定知道。我可能是能拼命的最後一批人了。手藝要練絕了一定傷人,現在年輕人不可能再這麼學了。北京原來有一個編藤的老先生,現在已經去世了,我給他錄過錄影,他編竹、編藤、編席,完全靠手工拉的,編出來的藤面如機器加工般平整,而且帶有人情味,這是工藝最高的境界。可是你看他那手變形的,説難聽點,跟雞爪子一樣。老天爺公平在這,你要想做到這麼好,你就要付出那代價。不光付出時間,還有你的健康。任何一個中國傳統技藝都有職業病,而且過程艱苦,靠自己的毅力很難。而現在再靠古代的承襲方法、師徒關係,看起來不僅不人道,甚至觸犯法律。但沒有這種逼迫,不可能出得來真正絕活。所以我一看就知道,這不可能傳承了,雖然這些絕活曾經確實是中國文化的一個輝煌。

 

藝術評論:您多次提到了人情味、並且以此作為評判技藝的標準。

 

田家青:社會上很多鑒定都是就事論事,看一個裂紋都能説一堆廢話,但王先生看東西要看底蘊。這是要經過實踐、參與實踐才能看出來的。每一件東西背後都有一個製作的人,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是一個什麼精神境界,這樣看東西才是最準的:一能看到技術水準,二能看到人品。有的人特別滑頭:表面上的東西都做出來,但你一看那活,就知道裏頭有多偷工減料。從這個角度看,遠比看具體的某個特徵的講究多了強多了。

 

“整個生態鏈都出了問題”

 

藝術評論:您書裏寫,有人看書特別功利,尤其是商人,不動腦子,照著樣子造傢具,出特別多問題。

 

田家青:一個是功利,一個是怎麼簡單怎麼幹。我還記得1978年以後有一段時間,當時叫科學的春天,大家都在拼命讀書、思考、交流,這風氣現在沒有了。這真的是挺嚴重的。現在大家都宣傳中國文化,王先生名氣越來越大,但實實在在紮下來認真地看他的文章和著述,靜下心來挖掘這些看似簡單的內容裏深刻的東西,這樣的讀者並不是很多。這或許是跟時代也有關係,社會走得越來越快了,工作壓力那麼大,沒人喜歡再費心思做這個,可是這樣的話對文化説是一個後退。

 

也許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各種各樣的爛書太多了,很多人找不到哪本書真應該讀。這又是一個生態鏈的問題了。

 

藝術評論:您也寫到一些出版社的粗製濫造令王先生很不高興。

 

田家青:這又是一個生態鏈。我們目前處在一個“出糙工”的時代:在一些商業領域裏,大家都在對付、糊弄、混,所以很多事讓你覺得彆扭。像出書,本來作者寫完了就完了,但實際不是那麼回事,他那本《竹刻》的印刷牽扯好多意想不到的情況,可能是為了經濟利益,出版社中負責印製的人找了一個很差的印廠,原本的努力功虧一簣。他自己定稿時,特地親自正楷手抄了一遍,這都是書法啊,我覺得那些人都忍心能印成這樣。十年前我自己的一本書,當時找了最好的攝影師,拍得也好,製作得也好,印刷之前做的數碼樣片也好,等我們走了,印廠馬上給我們換了差的油墨,印得一塌糊塗。這都是王先生那書10年後的事了,還有這個問題,所以只能説生態是一個鏈條。

 

藝術評論:您書裏還有一個觀點,就是您對民間的工藝技術本身認可不高,認為最優秀的藝術在皇家與文人。

 

田家青:這個觀點可能是我的一家之言。王先生不好為人師,他從來沒説過這些話,但我相信他是支持我的,因為我跟王先生一塊看過一些東西,王先生跟我説這是垃圾,倒給我錢都不要。破爛還算了,垃圾是會敗壞中華文化聲譽的。所以這是我的一個感觸,這些年大家經濟狀況好了,都開始收藏了,有些收藏的輿論,總希望跟王先生有點關係。問題就是很多東西實在不敢恭維。中國五千年文化固然燦爛,文人和皇家藝術固然輝煌,但相對而言數量不多,面世流通的更少。而絕大多數古代留下來的器物,都是小農經濟下的産物,以“俗”和“糙”為主要特徵。但因為它流傳出去了,變成了所謂的“傳統文化”。這有點像唐人街,它的裝飾裝潢、物品風格,是底層人們按照想像所建的“中國”,但因為傳播開去了,就被人所接受了。

 

各個時期他都有自己的樂趣

 

藝術評論:我很好奇,經歷過這一個世紀的起伏動蕩,王先生有沒有感喟過他生活過的哪一個時代比較好?

 

田家青:問題問得特好。哪怕在特殊時代裏,王先生都能找到樂趣,比如他去幹校,他有一張照片是拉著水牛幹活的,他自己就特別樂觀。他自己寫當時生活的文章,你一看就懂得了,他這人是屬於天性特別懂得生活,所以生活態度、心境胸懷是一般人難以想像的,各個時期都有自己的生活樂趣。這就是他的能力了。他90多歲還寫一堆書,我當時就問他,天天這麼寫可得多累啊,他説這怎麼是累?寫東西是養人、過癮,可以把自己想表達的表達出來,多舒服啊。

 

藝術評論:您有沒有看到過王先生寫作費勁的時候?

 

田家青:相信寫作的過程是費勁的,但就寫作而言,對他是一種享受吧。像他把人名嵌個對子都是信手拈來,這是天賦。他稿子寫完了以後會把我叫去給他念稿子,要不就是他念我聽,兩萬字的稿子一氣呵成念下來。一個是他覺得聽一遍心理上舒服,另一個是聽下來知道哪兒多了個字少了個字及時修改。

 

王先生以前給雜誌寫稿,那時候的雜誌每期都能收到很多讀者來信,但對於王先生的文章,所有的反饋都是説好的,主編跟我説這種情況特別罕見。

 

而且王先生的記憶力真是絕了。寫一本書常常要牽涉很多內容,圖片、資料、文獻等,他家裏眾所週知,地方小東西多,看似繁亂,但他一旦要找什麼材料,真是探囊取物,看似亂,其實他腦子裏都給分類好了。所以這樣一個記憶力是對寫作特別有幫助的。

 

藝術評論:王先生一生經歷了這麼多波瀾,為什麼還一直能保持比較樂觀的心態?

 

田家青:我在書裏寫了一個細節,王先生這人其實特謹慎,好像顯得膽小,唐山大地震後,他擔心余震,在一個特別結實的明代的一個大漆四件櫃裏睡了好久。我覺得,這是他心靈受過傷害的反映。他的膽小跟他天生嚴謹有關,也跟他以前曾受到突如其來的衝擊有關,讓他變得特別謹慎小心。但他樂觀豁達的一面是主流,而且他的童趣童心也一直沒有泯滅,我想這與他的天性有關。還有就是他經歷的太多,很多事情他都看得非常通透。儘管他遭遇了很多不愉快、不公正,比如我書裏也寫了,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文物出版社把《明式傢具珍賞》的版權就以“全世界所有各種文字版權”給賣掉了,這這件事現在看來非常荒唐,但他也只是多年後寫了一個説明,只是説明事實,未提要求。如果沒有這麼一個心境,他確實很難做到這麼大的成就,有這麼多的收藏。我想可能有這幾方面的原因。我跟他認識這麼久,就沒見過他情緒低落的時候,反而他的情緒、他的幽默一直能感染你。

 

藝術評論:您知道他有什麼未完成的想法嗎?

 

田家青:我真覺得差不多挺圓滿的了。當然他有生之年,沒有看到觀賞鴿的恢復繁衍、越來越漂亮,有些遺憾,但這件事情不花個幾十年是培養不起來的。但這事他給提出來了,大家也開始重視,我相信慢慢會做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