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故鄉會回來找你

席慕容 網絡圖

 

前往香港機場迎接台灣詩人席慕蓉的路上,一位同行的她的女書迷告訴記者,她從16歲開始,就在憧憬與席慕蓉相見的畫面,這次,她要和朋友們一起朗誦《一棵開花的樹》迎接席慕蓉。記者感慨:“那一定很浪漫吧,用詩人自己的詩歌迎接她。”

 

對許多人來説,儘管從未與席慕蓉謀面,也會覺得自己是了解她的。還記得2009年在北京,當記者第一次見到席慕蓉時,也有一群年輕人集體朗誦著這首詩歡迎她入場。那時,席慕蓉曾説,詩歌是純粹的個人體驗,她不喜歡這樣的集體朗誦。可這一次,席慕蓉打開了心扉。在隨後的香港書展名作家講座上,她自己也朗誦了《一棵開花的樹》以及《出塞曲》。

 

詩人從來沒有消失

 

“我遍尋不見的詩人程步奎就在我身邊。”7月21日,在名作家講座上,席慕蓉第一句話就是打趣講座的主持人、香港城市大學教授鄭培凱(鄭教授寫詩時所用的筆名為“程步奎”)。小小的玩笑表達出她對創作的渴望與尋求——她仍盼望著這位老朋友能多多寫詩。

 

“詩人從來沒有消失,每一個時代都有詩人,但是有時候,詩人的影響力比較強,有時候比較弱。”席慕蓉説,“寫詩是生命的本能,讀詩也是。所以詩從來不會沒有的。”

 

從幼時,席慕蓉便愛上了寫作,作文每每高分,時不時就能捧回個校內作文比賽的第一名。初中畢業後,雖然念了台北師範藝術科,開始學習畫畫,但她的寫作一直沒放下。21歲時,席慕蓉考進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藝術學院。從跟著老師學畫到自己辦個展再到回臺教美術,她的畫學成了,寫作也漸漸有了名堂——發表在雜誌上的散文和詩作越來越多;1981年,台灣大地出版社出了她的第一本詩集《七里香》,一年之內再版7次,之後的其它詩集也是一版再版;到上世紀80年代中期,大陸的青年們已經開始傳誦席慕蓉的詩,並將其作為情詩典範。

 

20世紀80年代,中文詩壇群星閃耀,大陸這邊,北島、顧城、海子等詩人正用苦難與沉重撞擊國人剛剛覺醒的心靈;海峽對岸,余光中、洛夫等的詩歌從解嚴中生機勃發,席慕蓉在那個年代脫穎而出。她的詩歌裏有友情、親情、鄉情,最打動人的則是愛情。

 

“詩是我留給自己的觸動或記憶,就算寫得不成熟,但把年輕時的想法記下來,我不後悔,只有慶倖。”席慕蓉説。那時的她,得知在海峽對岸有很多人讀自己的詩時,感到溫暖也受到鼓舞。

 

直到詩歌衰落的今天,相信大陸文學愛好者中能背誦席慕蓉詩的也有不少。從這個意義上説,把她的詩歌歸為通俗文學是合適的。但近日有媒體在批評流行文化的同時,也將席慕蓉列入其中,稱她的詩歌“非理性、類型化、跟風”。對此,席慕蓉半開玩笑地回應:“別人説我‘躺著也中槍’,是不是啊?”她邊説邊側身,假裝要倒在沙發上表演“中槍”。“沒什麼好辯論的,也沒什麼氣好生,喜歡寫詩的人就寫下去吧。自己不能論斷自己,別人也不一定是權威。什麼是權威?時間和讀者。”她不以為意地説。

 

在網絡時代的今天,“詩意地棲居”已然跟不上快節奏的生活,詩歌在電子閱讀中愈見式微,那種一首詩喚醒一代人的力量一去不復返。然而,席慕蓉相信,詩歌不會消亡。

 

鄉愁漸行漸濃

 

“你還在寫詩嗎?”最近幾年,總有人這樣問她,69歲的席慕蓉笑著回答:還在寫。

 

年輕時,席慕蓉一枝妙筆,能把對愛情的感悟刻畫到讀者心坎裏。而現在,在她的筆下,少了些青春歲月裏的月色與花,更多的是夜夜夢回的蒙古大草原。

 

很多讀者都説,更喜歡席慕蓉30年前關於愛情的經典詩篇,“詩是跟著生命走的,愛情的感覺留在那個時候了,我回不去了。現在只剩下了鄉愁。”她誠懇地對記者説:“想告訴那些喜歡曾經的我的人,可不可以嘗試著讀一讀我現在的詩?關於草原的詩。”

 

和很多同齡的台灣人一樣,“漂泊”是席慕蓉幼年生活的體驗之一,“故鄉”則是她這代人心中遙遠的夢。

 

1943年,席慕蓉生於重慶。她的祖籍是內蒙古察哈爾盟明安旗,父母都是蒙古貴族,給她起的蒙族名字是穆倫·席連勃,意為“大江河”。出生不久,她隨父母遷居香港,1954年又舉家遷往台灣。

 

雖然年少懵懂,香港卻無疑在她心中埋下了第一顆關於“鄉愁”的種子。離開香港前的最後幾天,她獨自徘徊在灣仔的修頓球場邊,“你要記得啊席慕蓉,過幾天就要離開香港了,你要記得這個地方啊!你要記得這種感覺!”11歲的她這樣對自己説。

 

幾十年後故地重遊,香港舊貌換新顏,但修頓球場仍在,觸景生情,席慕蓉感慨萬千。她説:“人的生命中會有很多小的地標,組成了空間;很多個時間點,組成了時間。而我就是自己的旁觀者。”這次回到香港,更像是對童年的自己做一個報告。

 

對四處漂泊的人來説,何為故鄉?幾年前,台灣九旬作家齊邦媛寫就名篇《巨流河》,回顧近百年家國變遷,個中滄桑讓讀者心動落淚。席慕蓉則借齊邦媛的話回答了這一問題——故鄉就是在你年幼時愛過你,對你有所期許的人。

 

對席慕蓉來説,香港不是故鄉,而蒙古草原也不是——她並不曾在那裏真正地出生、長久地生活過。她把它稱為“原鄉”,是經過父母的經驗傳達到她心裏的溫暖。

 

“冬天的晚上,兄弟姐妹們圍坐著,纏著父親一遍又一遍地訴説那些發生在長城以外的故事。我們這幾個孩子都生在南方,可是那一塊從來沒有見過的大地血脈仍然蘊藏在我們身上。靠著父親所説的祖先們的故事,靠著在一些雜誌上被我們驚喜地發現的大漠照片,靠著一年一次的聖祖大祭(每年,台灣的蒙古族同胞都會在台北舉行“聖祖成吉思汗大祭典禮”),我可愛的故鄉便慢慢成形了。而我兒時也就靠著這一份拼湊起來的溫暖,慢慢地長大了。”

 

席慕蓉的父親做夢都想回草原。他一度寄居德國,巴伐利亞高原廣袤的草場勾起了他的鄉愁,他從異國土地上折斷一根草,很陶醉地對兒女説:“對了,就是這個味道!你們聞一聞吧,這很像家鄉蒙古高原上草的味道……”可惜,直到去世,他都沒能真的聞到蒙古高原上的草香。日日夜夜,父親的話常常迴響在席慕蓉耳邊:“孩子,我回不去了,將來你一定要回我們的草原,因為我們的根在那裏……”

 

1989年8月1日,大陸與台灣解禁,8月20日,席慕蓉就回到了故鄉,這一年,她46歲。換上蒙古袍,騎著駿馬,身邊是手捧哈達和馬奶酒的蒙古族同胞。面對古老的土地,席慕蓉虔誠地下跪,捧起一抔熱土揣在胸前,像父親當年那樣,折斷一片草葉捧在手心,用心地嗅著。“那時就像一個嬰兒,感受到了大草原的陽光和召喚。那是一種在夢裏來過的感覺,草原喚醒了我體內的‘另一個自己’。”席慕蓉回憶道。

 

此後,她一次次往來于草原和台灣之間。1999年,兩個隨行的年輕人為她錄製了紀錄片,當蒙古族歌唱家德德瑪看到這個影像時,淚如雨下。她託人找到席慕蓉,邀請她為大草原填一首詞。於是便有了那首著名的《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父親曾經形容草原的清香/讓他在天涯海角也不能相忘/母親總愛描摹那大河浩蕩/奔流在蒙古高原我遙遠的家鄉/如今終於見到這遼闊大地/站在芬芳的草原上我淚落如雨/河水在傳唱著祖先的祝福/保祐漂泊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

 

每一種文化都有自己的價值觀

 

20多年裏,在草原上永無休止地遊走,讓席慕蓉喜悅,但也伴隨著痛心和遺憾。一方面是自己對草原的不了解;另一方面則憂心於草原文化的衰落和生態環境的惡化。“現在很多人對蒙古、哈薩克、新疆地區乃至樓蘭的文化一無所知,覺得即便知道,也沒有什麼用處。甚至一些蒙古族、哈薩克族的年輕人都這麼想,讓人很痛心。”她堅信:“每一種文化都有自己的價值觀。”

 

此番赴港之前,席慕蓉剛剛從大興安嶺歸來。9月,又將再次起程,前往阿拉善。近年來,她的詩歌告別情愛,走向了草原,她本人更是這樣——她呼籲社會各界重視草原文化,保護草原生態。“宇宙萬物都存在著平衡的道理,草原的存在,就是對世界最大的貢獻。”在席慕蓉眼中,以保護為名義的“禁牧還草”並不合理:不養馬之後,馬吃的草不見了;不養羊之後,羊吃的草不見了。草原能好好保存下來,是牧民、牲口和草原三者按自然準則互動才能達成的。“遊牧文化的魂就是移動,每家用一個鐵絲網圈起來是最愚蠢的做法。”

 

即便是參加書展這麼短的時間,席慕蓉還抽空參加了一個活動。在現場,她用近百張照片向觀眾展示了鏡頭裏她的“原鄉”,從牧羊人到沙漠中的湖泊,她説自己的願望都表達在了給草原的詩裏:如果你不愛聽/那是因為歌中沒有你的渴望/而我們總是要一唱再唱/想著草原千里閃著金光……

 

席慕蓉的尋根之旅走得曲折艱難,找到了,她就再也不忍割捨。現在,她就希望自己可以冬天時在台灣,夏天就回到父親的草原上、母親的河邊。

 

她對草原的愛來自父輩的傳承,這也讓席慕蓉希望能把自己的領悟傳給後代,她的一雙兒女直到最近才了解母親的感受。席慕蓉對記者説,因為自己的名氣大,兒女讀書時,從來不請她參加家長會,甚至兒子博士畢業典禮也沒讓她出席。在成長過程中,兒子一直不讀她的書,直到有一次坐飛機,閒來無聊才翻開她的文集,結果一篇描寫親情、草原的《異鄉的河流》讓兒子淚流滿面。女兒也是直到留學海外,聽到蒙古音樂的唱片時,才突然懂得媽媽為什麼會每次聽都流淚,“歌裏的孤獨和寂寞,她明白了。”

 

“生命在成長,有一個時間,故鄉會回來找你。”席慕蓉這樣告訴她自己、她的孩子,還有每一個讀她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