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曲與酒

高馬得繪崑曲《太白醉寫》圖

 

崑曲是中國古典戲劇之集大成者,是古典戲劇的最後一個峰巔。崑曲的演出環境與酒宴關係密切;崑曲的劇作家、藝人、票友中,好酒者比比皆是;歷史上許多關於酒的故事被搬上崑曲舞臺,有的成了經典摺子戲。酒與崑曲,既是兩者精神文化生活的結晶,又對鑄造其各自的精神世界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回顧崑曲成長的歷程,其成長的文化環境充滿了歌與酒兩大元素,可以説,酒生活是崑曲的搖籃,崑曲是浸泡在酒裡長大的。

 

中國向來有“歌舞當宴”的飲食傳統,所謂“有酒無樂不歡”,這可謂是中國傳統娛樂文化的一大特點了。崑曲的前身昆山腔,在明代的四大聲腔中是比較晚起的。在崑曲之前,士大夫酒宴上,多聽到的是“海鹽腔”的音響:“萬曆以前,士大夫宴集,多用海鹽戲文娛賓客……若用弋陽、余姚,則為不敬。”(張牧《笠澤隨筆》)有此傳統,致使昆山腔一面世,就主要在酒席宴上存身。自魏良輔改革昆山腔成功後,第一個將其搬上戲劇舞臺、用於自己編寫的劇本的,是《浣紗記》的作者、昆山人梁辰魚。明代筆記《顧曲雜言》中記有這樣一個逸事:梁辰魚有一次到上海青浦玩,青浦縣令屠隆請他看自己家班子演出的《浣紗記》,聽到精彩的曲子,屠隆就親自斟酒獎勵梁,聽到“惡曲”就罰他灌污水。萬曆年間,南京崑曲名丑劉淮在一達官貴人家演《繡襦記·賣興》,他演得來興特別感人,致使主人家打斷他的演出,把他叫下臺來賞他一杯酒,讓他不要這樣傷心了。事之有無我們現在已經無法確考,但是那演劇當宴的氛圍,可以讓我們相信。

 

崑曲,就這樣常常用來陪酒。明代詩人汪然明有一首詩的題目,就叫《秋日過汝開侄山居聽周元仲彈琴,余出歌兒佐酒》。明末大劇作家阮大鋮,投降後給清兵唱崑曲,自己説“侑諸公酒”。一個“佐”字,一個“侑”字,都是把自己的歌喉當一道菜了。提到崑曲的成長,不能不説到蘇州崑曲最盛大的活動——中秋虎丘歌會。可以説,虎丘歌會是崑曲的搖籃。袁宏道、張岱等大文豪都寫過著名的散文記載這盛況。袁文有“置酒交衢間”的話,説明那天蘇州城大街小巷的交叉路口都放著酒罈酒瓶,隨便喝,想喝多少喝多少。在商品經濟發達,人們比較精明“小氣”的江南,也有這麼大方的時候,美酒也不知由誰提供,也不管讓誰喝了去,這不是件奇事麼?

 

其實,這正是中秋歌會“月亮神崇拜”的遺痕。這個時候的酒,首先是供奉神的供品,神品嘗過了以後,人再去喝,喝了,神力也一同進了體內,對人是有好處的。基於這樣的信仰,所以人們在這一天會特別的慷慨大方。這種現象在日本也非常多見。日本人也以小氣精明著稱,但是日本作為“年中行事”的什麼什麼“祭”又特別多,每每在“祭”日,到處可見酒食,隨便取用,也顯得特別的大度慷慨。同理,因為這時的活動是神聖的,敬神、娛神,同時娛人。中秋歌會總是先眾人唱,“唱者千百”,一堆一堆的競唱,一輪一輪的淘汰,到三更天夜已深時,最後只剩一人,是這次歌會的優勝者。這個人唱的時候,所有的伴奏樂都停止,“聲出如絲,裂石穿雲”,觀眾席鴉雀無聲,沒人敢鼓掌喝彩,只允許點頭稱許。這一現象,也説明瞭中秋歌會的月崇祀性質。因為古人相信歌能通神。遠古巫覡都是用歌聲來與神交流、傳達神的旨意的。任何一項民俗活動,只有其保持信仰崇拜的底蘊,才能長久。虎丘歌會也是如此。

 

值得注意的是:虎丘歌會上唱的歌不全部是清唱,許多劇曲也在會上競唱過,如《浣紗記》、《西廂記》、《拜月亭》,有的劇作者新編了劇本,也會首先想到拿到虎丘上去擴大影響,如卜大荒的《冬青記》,王光魯的《想當然》等。《想當然》劇本前面有“繭室主人”的“手識”,説這本子“合白即記,拆白即詞,縱使簫板間綴,高唱低吟,于虎丘石上千人叢中,當亦雅俗首肯。”也就是説,這劇本可以拿來清唱,也可以作為戲排演,兩棲。這就使虎丘歌會與崑曲劇演的關係進一步密切了。

 

這樣的社會生活使得“有酒無樂不歡”的風氣日盛一日。余懷《東山談苑》記過這樣一個逸事:“馮大司馬飆為南通政時,宴客河軒,四方名士畢集,酒再行而優人不至,坐客皆怒。”有酒沒戲,客人竟至發怒。明清兩代的皇帝貴族,許多亦是酒與崑曲這物質精神兩大享樂的愛好者。明王朝締造者朱元璋,得天下後曾經召見昆山一個107歲老人:“聞昆山腔甚嘉,爾亦能謳否?”明武宗常常“扮戲侑酒,醉即宿其處”,跟藝人混跡一起。南明王朝可以説是在酒氣和崑曲聲中結束的。待清王朝得了天下,崑曲進入清廷迎來了她的第二個黃金時代。康熙下江南第一件要事就是看崑曲,到蘇州首先想到的就是聽虎丘歌會。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中,怎不叫崑曲與酒攜手再攜手,直至“雙贏”呢?(翁敏華)

(更多內容參見上海古籍出版社《古劇民俗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