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穎在電影《向陽·花》飾演女主角高月香
馮小剛執導的電影《向陽·花》上映後,圍繞其主題呈現的評價,有明顯兩極分化的趨勢。有觀眾認為,這部電影真實再現了底層女性的生存困境與自強不息,以及有前科人員所面對的就業歧視、經濟壓力與社會偏見;也有評價認為,電影對於底層女性生存艱難的呈現是一種刻板敘事,存在消費苦難的嫌疑。
這種兩極評價,也許是因為電影沒有處理好戲劇性與真實性的共生與平衡。這涉及到現實主義與戲劇性之間複雜動態的辯證關係,也是文學與藝術理論中極具爭議性的核心命題之一。
《向陽·花》改編自蟲安《教改往事》中的一個短故事《女監裏的向陽花,開出高墻外》,講述了有犯罪前科的底層女性,回歸社會後艱辛奮鬥的故事。原作的故事和題材有著天然的改編優勢,使電影在人性、情感、社會現實多方面都有很大的發揮空間。電影在原作的人物與故事框架之上,增加了大量情節以使整個故事更加完整。
不過,對比原作和改編,我們很容易就能辨識,什麼是真實複雜的好情節,什麼是虛假刻板的平庸情節。導演馮小剛在訪談中説,這是一部溫暖的現實主義電影,但從改編策略來看,他顯然更傾向於創作一部現實題材的類型電影。正是這種搖擺不定的創作態度和改編思路,破壞了原作故事的真實性和複雜性。
現實主義與類型之間的動態張力
現實主義電影和現實題材的類型電影,是兩種不同的敘事策略,在創作理念、美學訴求和社會功能上存在本質差異。在敘事層面,這種差異體現為鬆散的因果鏈/強因果關係,彌散性衝突/單一性衝突,開放性困境/假定性解決等。而兩者在美學訴求上的深層矛盾,是真實性與戲劇性的對峙。
在當下的電影創作中,兩者常呈現交叉融合的態勢。現實題材的商業電影,經常既需要類型電影的情節結構與戲劇強度,又企望借助現實主義美學精神完成對社會的深度思考。
但這種融合涉及到現實主義作為一種藝術形式的內在矛盾性——客觀與主觀、真實與虛構。詹姆遜認為,現實主義的本質矛盾源於其認知性與審美性的不可調和。一方面,現實主義追求對社會現實的客觀再現(認知功能),另一方面,它又必須通過藝術形式進行主觀加工(審美功能)。這種雙重性導致現實主義始終處於“既要求真實又必須虛構”的悖論之中。
當代的敘事實踐,其實已經在某種意義上解決了現實主義的這一內在矛盾,也突破了“現實主義與戲劇性”的簡單對立,兩者可以既存在張力又相互成就。因為現實主義也需要發展出更加複雜的戲劇語法,借助戲劇性完成對社會的觀察與解剖。比如《我不是藥神》《寄生蟲》都是用類型的方式切入社會現實、捕捉社會熱點,實現了現實題材類型片的範式突破,就是融合的典範。
其中關鍵在於,現實題材的類型電影,需要讓真實性與戲劇性相互成就,否則兩者之間的矛盾很容易在題材與形式間製造出一個巨大的裂痕。現實本身就有非常強烈的戲劇性,只是需要警惕那種脫離社會肌理的虛假戲劇衝突。
戲劇性是解剖現實的工具抑或脫離社會的奇觀
商業類型電影中,缺乏現實依據的戲劇性難免退化成廉價的敘事工具。好的戲劇性情節,既要符合現實生活的邏輯,又要能夠表現社會現實的多樣性、人性的複雜性,深化主題和人物塑造,有助於增強現實主義的效果。
《向陽·花》中,主角高月香和黑妹嘗試各種工作,均因有前科被解雇。改編加了一個情節:兩人跳舞推銷賣酒時被猥瑣的老闆剋扣薪資,高月香想要回薪水,卻差點被老闆性侵,最終兩人被打得傷痕纍纍。然後是原作中的一個精彩情節:她倆穿上買來的假警服,鋌而走險去前獄友胡萍家騙錢,當看到胡萍爺爺奶奶的家家徒四壁,奶奶還臥病在床,心有不忍,反而倒貼了500塊送給獄友奶奶。對比“跳舞推銷-被性侵犯未遂”和“騙錢-送錢”這兩個情節,高下立見。這兩個戲劇性情節,都是為了表現主角的生存困境,但在呈現社會現實、塑造人物、揭示人性上,都有相當差距。
“騙錢變送錢”這一情節的立體性和複雜性體現在多個方面。主角的矛盾行為,不僅揭示她們的生存困境,以及由此生發的人性之惡與道德瑕疵,又展現了底層群體在絕境中依然保留的人性溫度與善意良知,塑造了“不完美但可信”的複雜形象。送錢的行為不僅是幫助他人,更是自我救贖。人物也通過自主選擇,完成從依循生存本能的“茍活者”到內在成長的“覺醒者”的轉變。這其中,我們既能看到如刑滿釋放人員再就業困難、貧困的代際傳遞這類社會結構性問題,也能看到弱者互助所包含的個人能動性力量,用困境中的人性微光體現出影片“向陽而生”的主題。
與此相對,銷售受辱是一個刻板陳舊、包含性暴力奇觀的橋段,即便真實反映了職場壓榨、性別暴力等社會現象,卻流於淺層的揭露。性暴力場面,僅停留在展示暴力衝突的層面,以“被侵犯未遂”作為戲劇衝突的高潮,通過視覺衝擊製造緊張感,但缺乏對女性受害者心理創傷的深入刻畫,與主線劇情也關聯薄弱,幾乎是“為衝突而衝突”,於是,就淪為一种女性苦難的背景板,有某種奇觀化嫌疑。
被剋扣工資、被侵犯未遂的主角的“受害者”身份被不斷強化,觀眾看到的是苦難的疊加,而非人物性格的成長,人物淪為一個“苦難符號”。同時,這種設定把對於有案底人員的普遍性社會偏見,簡化為一個惡人的個體加害行為,使得複雜的結構性困境變成一個相對簡單的善惡對立。
無論現實主義電影或者現實題材的類型電影,戲劇性都是一種催化劑——過量則扭曲現實本質,適量則激活認知潛能與情感力量。真正有效的評判標準,在於這些情節是否能通過戲劇性引爆現實的多重矛盾,這些高度戲劇化的場景之所以成立,正是因其在虛構中達到了比現實更本質的真實。
真實性是對現實的機械複製還是對社會的本質思考
現實生活中的戲劇性事件天然存在,但當它們被移植到藝術作品時,往往需要經歷藝術真實性的轉化。判斷一個戲劇性的情節夠不夠有力量,是否真實只是第一步,戲劇性的合法性不在於其“真實性”本身,而在於其能否成為特定社會認知邏輯的審美載體。現實主義的核心並非是對現實的機械複製,而是通過藝術加工揭示社會本質。判斷虛構作品的戲劇性是否合理,本質上是在檢驗創作者是否完成了從生活真實到藝術真實的飛躍。
電影為了表現主角的艱難處境,在改編時加入了幾個類似的戲劇性強烈的情節:黑妹的錢被保安搶、高月香當服務員被冤枉羞辱、兩人當推銷遭遇性騷擾和暴力傷害。這些看似真實的情節,被機械地堆砌在一起,幾乎無一例外地被簡單化、刻板化,成為人物苦難的背景板,喪失了這些情節本來蘊含的敘事潛能。
改編還添加了一些有明確指向的功能性情節。比如,添加了高月香為給弟弟交換娶親嫁給瘸子丈夫,女兒聾啞要人工耳蝸,女兒被拋棄到福利院。這些情節設定有一定的現實依據,在敘事層面合理化了人物的動機,在主題層面使性別議題顯性化,將個體悲劇轉變為性別困境,因此有改編的合理性和進步性。但是,當多重悲劇被疊加在一個人物身上,當苦難僅僅是堆砌卻缺少豐富的細節和人物心理,苦難在某種程度上就被景觀化了,成為剝削性的煽情工具。
影片的高潮是高月香孤身入賊窩救黑妹,之後黑妹的手被砸廢、月香砸老爹頭,都是改編添加的,在原作中是警察消滅了賊窩。與此相對,電影中是獄警鄧虹給她們介紹了開鎖賣鎖的工作,原作中是她們自己找到賣鎖這個工作。這兩處改編,對於警察的作用進行了互換,也體現出創作者的改編傾向。
原作中警察是“制度正義”的執行者——剿滅犯罪,而底層女性是“自我覺醒”的實踐者——自力謀生,形成一種“體制保障+個體奮鬥”的平衡敘事。電影改編中警察從“執法者”變為提供工作的“拯救者”,底層女性從“覺醒者”變為依賴體制資源的“被拯救對象”。這種互換,實質上將對有案底人員的社會歧視這一“結構性問題”轉化為“個體道德救贖”。這一改編在戲劇性層面是有效的,通過強化女性暴烈反抗,製造了更密集的戲劇衝突和情感衝擊,符合商業類型片的邏輯。但從藝術價值和社會價值層面來看,這種改編也存在某種問題:將社會問題解決方案寄託于個體道德,消解了底層生存的主體性和能動性,將她們塑造成等待拯救的被動群體。這種改編在某種程度上是用戲劇性置換了真實性,放大了現實題材與類型電影結合時可能出現的割裂感。
電影創作者的價值觀念會影響他捕捉現實的方式。在過往影視作品中,刑滿釋放人員這一群體長期處於被遮蔽的敘事盲區,《向陽·花》選擇深入觀照她們的生存困境與精神重生,其選題視角本身具有突破性的社會意義,也能看到創作者想要呈現底層女性困境的努力和社會責任感。然而,在構思改編過程中,創作者有時為了故事性和觀賞性,用戲劇性情節沖淡了影片的現實質感,多少有些可惜。如何通過有效合理的戲劇性情節,展現極端情境和複雜人性,揭示出被日常遮蔽的現實本質,使電影能夠折射或反映社會無意識的不同方面,這成為創作者們必須面對的課題。
(作者劉起,電影學博士、傳播學博士後,中國文聯電影藝術中心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