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生成內容（AIGC）的興起，尤其是國産大模型DeepSeek（深度求索）問世，開啟了自動化寫作的新紀元。AI可以按照人類提示生成詩歌、小説、新聞、學術論文等各種文體，也可以根據指令，生成所謂的“影評”。不過，AI雖然在信息處理速度和知識儲備廣度上具有優勢，卻無法以情感和審美的方式感知影片，或對電影本身進行思考，更無法真正理解電影藝術特有的情感共鳴與審美體驗。在這場由演算法規則和技術邏輯主導的深刻變革中，人類需要冷靜思考：AI生成的“影評”到底算不算真影評？在技術突飛猛進的情況下如何守護電影評論人文精神的火種？這不僅事關電影，也為觀察思考智慧社會發展提供了具體視角。
AI生成的所謂“影評”應被視作無關藝術的技術活兒
AI生成所謂“影評”是無關藝術的技術活兒，這主要是由AI的底層邏輯即計算決定的。AI接受人類寫作的指令後，要將指令轉化為數值，計算後再以自然語言的形式輸出。但是計算機難以直接處理複雜的自然語言，因此需要將自然語言用數學方法形式化，建立語言的形式模型，即通常説的語言模型，因此ChatGPT、DeepSeek都是AI寫作實現的具體方法。大語言模型自動生成文本，是基於其強大的理解、推理能力，這需要經過三個階段的訓練學習。第一階段要大量學習各種網頁、書籍、新聞、論文期刊、對話文本、代碼等，理解客觀世界的規律，構建基礎能力。第二階段要標注人類的設計問答，編寫正確答案，將例題投喂給模型，讓模型在“舉一反三”的學習中，提升泛化能力。第三階段通過人類對模型回答的打分、排序，讓模型的價值觀與人類“對齊”，知道“怎麼説更好”。部署應用於影視相關場景的大模型，則需要進一步強化影視領域的專業知識、數據。
儘管AI生成的所謂“影評”以人類語言文字或稱之為“自然語言文本”的形式出現，但它的生成過程與人類寫影評不是一回事。人類寫的影評是有感而發，是觀影后感性體驗與理性分析的結果。運思行文中，以影片為核心，分析視聽表達、人物形象、敘事結構，發掘視聽系統的表意機制和深層主題，總結藝術風格、市場運營等，向觀眾闡釋影片價值。而AI生成的所謂“影評”則由用戶指令觸發，它雖然對影片表現出“侃侃而談”的樣子，其實壓根兒沒看過電影，只是對搜索數據的高效組織和調用，或者説是對已有人類影評、影片的互聯網數據的組合和延伸。生成影評的過程類似于“接龍”遊戲，例如ChatGPT通過學習語料中詞語之間的組合規律和邏輯，根據上文計算並生成下一個詞，從而完成一句話或者長文的寫作。也就是説，AI根據詞與詞之間的邏輯推理，創作影評內容。其本質是以語言模型為方法，以數據、算力和演算法為技術支撐的概率求解過程。
應建立在寫作者對世界的深刻認知之上
AI生成的所謂“影評”與真影評有本質區別，因為真影評是溝通作品與觀眾、産業與藝術的橋梁，其價值不僅在於評價作品本身，更在於構建電影文化的認知體系。正如有研究者指出，電影不僅僅通過生産、發行和放映系統而存在，同樣通過為它提供文化語境而使其從中汲取營養的評論圈而存在。電影憑藉獨特的視聽語言，承載著歷史記憶、社會觀察與個體表達，而影評人的使命正是穿透表像，揭示其深層的情感邏輯、思想內核與美學價值，讓觀眾了解更多好電影，更好地理解電影。不僅如此，電影史上重要的理論家安德烈·巴讚和成就卓越的導演弗朗索瓦·特呂弗也是影評人。這種影評與創作的互動關係印證了一點——優秀的影評不僅能引導觀眾發現電影的豐富性，也能反哺創作實踐，甚至催生新的電影理論與流派。
然而，這些有意義的影評都建立在寫作者對生命、身體、電影、社會、世界等內容的深刻認知之上，這正是AI生成的所謂“影評”缺少的。人類藝術是有機生命意識的外顯與映射，所以電影審美鑒賞離不開生命體，人類影評的寫作也離不開具身經驗，電影創作者、影評人、觀眾的共情和對話以此為基礎。如果沒有基於生命的覺知和體認，影評的文字就只是符號的堆砌。而生命有機體極其複雜，以當下的技術還很難實現將審美判斷從有機體中抽離出來並數字化，所以AI尚無法模擬審美感知。
不僅如此，人類觀影的過程，是激發自主思考的過程。人類的專業影評之所以珍貴，在於它能將模糊的具身經驗，置於人類文化、藝術和電影産業的宏觀語境中，通過精準的語言將其昇華為具有普遍意義和創新價值的審美判斷。而AI生成的所謂“影評”的觀點則是遵循正態分佈的“均值”，不可避免地趨向於中庸化和泛泛而談。比如，它無法預見某部作品在電影史中的可能位置，也無法理解某種色調所承載的時代情緒，更無法體會導演在某個場景調度中傾注的藝術執著。人們感受不到AI影評背後真實的心靈與思想，難以激起生命經驗的碰撞交織和思想交鋒，也就不具備人類撰寫的影評的那種“對話性”，在公共話語空間只能“單向散播”，缺乏影評應有的思想價值和社會價值。
影評人應高度敏銳、自主思考
電影評論與文學、音樂、美術、戲劇等藝術門類的評論雖同屬於藝術評論，但又有所不同。電影綜合了傳統藝術的經驗，並形成自身獨特的美學特性。所以，電影評論要抓住電影本體特徵，即由蒙太奇等技術手段創造的視聽影像和形象，發掘電影以視聽藝術再現社會生活的獨特價值。事實上，並非AI不看電影，而是目前的AI技術還達不到“計算”電影視聽表意系統的水準。
現階段，結合了計算機視覺模型與大語言模型的AI驅動視覺分析技術，可以查看、搜索並總結海量視頻，分析實時和存檔視頻。但這項技術主要應用於安全、零售、運輸和醫療保健等領域，以提高公共安全和基礎設施效率。儘管也有AI視頻分析工具聲稱可以分析數小時長的視頻，自動檢測視頻中的關鍵幀，捕捉畫面信息，識別視頻中的物體、場景、文字等內容，並生成自然語言描述，然而實踐證明，其對電影的分析結果通常“慘不忍睹”。對於看懂電影這件事，AI依舊無能為力。
不過，電影是高度依賴媒介和技術的藝術形式，AI技術必然對電影內容製作、知識生産、理論研究産生巨大影響。Sora等多模態大模型生成視頻的技術不斷升級，AI創造著新的影像和敘事方式，電影級別的視聽呈現不斷刷新人類認知，也深刻重構電影工業。未來，AI極有可能生成人類意識無法想像的場景，生成人類語言無法準確表達的新概念，推進電影生態的智慧化發展，更新電影本體論研究和電影評論。從這個意義上來説，AI不是單一的工具，而可以成為推動影視業創新發展的啟動鍵和加速器。
AI雖然生成不了真正有思想的影評，但它可以成為影評人的好幫手。簡單來説，它可以像個超級資料庫，隨時幫影評人查資料。無論是電影的背景知識、導演的創作經歷，還是專業術語解釋，AI都能快速提供。它還能當個智慧助手。比如根據你寫的內容，自動推薦相關的電影理論或經典案例，幫你打開思路。用它查資料的次數越多，它就越了解你的知識需求，下次就能給出更精準的幫助和解答。
藝術使人成為人，審美體驗是個體精神發展和靈魂自由的剛需。在人工智能技術深度介入藝術領域的當下，人類更有必要堅持自主思考，保持感知敏銳。具體到影評撰寫，人們應當堅持“以我為主，為我所用”的原則：既要善用技術工具提升研究效率，更要堅守人文立場和審美標準；既要順應技術變革的趨勢，更要保持藝術批評的主體性和創造性。説到底，影評的核心價值不在於信息的堆砌，而在於價值的判斷；不在於技術的炫目，而在於思想的啟迪。這正是人工智能時代電影評論必須堅守的底線，也是人類藝術精神不可替代的明證。
（作者：趙麗瑾，係西北師範大學傳媒學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