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醬園弄·懸案》海報
“救市”比“救命”重要
“每部電影都有它自己的命”,這是電影人常挂嘴邊的一句話。《醬園弄》若是如約去年暑期檔,哪怕折戟沉沙,可能也不會有人把這部電影和這句話關聯——畢竟去年的暑期檔,折戟沉沙的種子選手太多。
去年為趕在戛納電影節亮相,倉促製作的《醬園弄》付出了口碑遭質疑的代價。歸來的陳可辛可謂痛定思痛,咬牙退出暑期檔之爭,對影片採取了回爐再造之術。面對剪輯、節奏和“大牌均戲”等批評,陳可辛的解法是擴容空間,拆解成上下兩部敘事。目前看,上部《醬園弄·懸案》聚焦案情本身,把故事“還給”了詹周氏。而從片尾彩蛋和一眾行將登場的人物來推測,下部應會著重刻畫群像。
晚了整整一年,《醬園弄》的使命由如何從去年大片雲集的暑期檔血拼出位,變成了為今年暑期檔救市一搏——畢竟這是今年最大牌雲集的一部電影,也是春節檔之後最有可能成為爆款的一部。
相比去年春節檔後、暑期檔前,有《周處除三害》《九龍城寨之圍城》《維和防暴隊》《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哥斯拉大戰金剛2》等保持口碑或票房熱度的一眾影片,今年春節檔後可謂一片蕭瑟,僅有《水餃皇后》《小小的我》《碟中諜8》票房過了3億大關。目前排在年度票房榜前五的影片,依舊是春節檔五強,甚至連春節檔敗北並撤檔的《蛟龍行動》,也能暫時位列年榜前十。
就《醬園弄·懸案》首週末的票房起勢看,這是今年春節檔後最好的一部,也是春節檔之後最可能過5億大關的影片。電影的整體品質居中偏上,要是衝擊去年的暑期檔,應該能改寫《抓娃娃》一片獨大的格局。
《醬園弄》一分為二,既是聽得進戛納風評的結果,同時也是個風險翻倍的操作。兩輪的宣發成本勢必增加,加上回爐再造和資金回籠的成本,上部票房若不過8億,只能指望下部低概率的井噴了。然世上沒有後悔藥,這也許就是《醬園弄》的命,片中詹周氏的命需要救,片外市場的命也需要救。甚至可以説“救市”比“救命”還重要,因為“救市”,就是救片子自己的“命”。
原案與虛構
醬園弄殺夫分屍案作為民國“四大奇案”之一,是當年席捲全國的“熱搜事件”。當時憑藉暢銷書《結婚十年》與張愛玲齊名的作家蘇青,為詹周氏寫下《為殺夫者辯》,而另一位成名更早的作家關露,也寫下《詹周氏與潘金蓮》。“民國四大才女”中的兩位親自下場熱評,轟動效應十足。
這個故事吸睛之處,首先是案件本身。在“自古女子無姦不成殺”的思維定式作用下,案件調查陷入共案嫌疑人的誤區,於是各種花邊新聞甚囂塵上。案發後圍觀民眾大體分成兩派,一派認為詹周氏手段殘忍,罪大惡極,殺人償命,罪有應得;一派則報以同情,認為詹周氏情有可原,死者詹雲影好賭成性,長期虐待妻子,可謂劣跡斑斑。作家關露甚至拿詹周氏和潘金蓮作比,一時間“淫婦可殺”佔據主流。
案件的審理過程也是一波三折。隨著案件的深入,詹周氏的家庭遭遇越發博得同情,社會輿論逐漸倒向詹周氏,以蘇青為代表,甚至引發了一片婦女解放之聲。正是基於這一轉變,原本等待執行死刑的詹周氏,有了上訴求生的勇氣。此間,經歷日本法西斯投降,日偽政府垮臺,案件從死刑到上訴,從擱置到重啟,再到大赦減刑,小人物便有了大時代的變數。
陳可辛的改編,基本保持了案件的紀實脈絡,僅在一些細節上做出調整。比如易烊千璽飾演的神秘兮兮的宋瞎子——影片拿掉了原案中滴下來的血被宋發現、宋妻上樓查看的事實,改成宋瞎子出現在大街上,駭人的一臉血。這樣的改造,戲劇衝突更強,但代價是強行忽略盲人對血腥嗅覺的靈敏度。事實上,血滴下來,宋瞎子第一時間就喊老婆上樓查看,宋妻是案發現場的第一發現人。
片中另一大演繹的成分,是詹周氏和張寶福的茍且。詹周氏打工的地方實為鄰居介紹的香煙場,而非片中賭場張寶福引薦的紡織廠。原案“案中案”的嫌疑人並非沒有——前樓的黃包車夫“賀大麻子”賀賢惠和詹雲影的酒友“小寧波”何寶玉,均一度是警方重點懷疑對象。尤其是和詹周氏有染的賀賢惠,一度是民間“淫婦可殺”論的堅實依據。
片中最大的虛構,有可能是楊冪飾演的許玉梅一角。詹周氏羈押期間是否確有許玉梅式的獄友不得而知,但輿論對其上訴求生的影響確有其事。可能許玉梅太細節或太搶戲了,反而讓人對詹周氏獄中的遭遇産生懷疑。就戲劇而言,許玉梅不僅肩負起對詹周氏的啟蒙,同時還是不惜一切改命的悲情女子的宿命化身,她的急轉直下和詹周氏的峰迴路轉,皆是劇作上的一步好棋。
片中貌似出於戲劇需求編寫的“懷孕證明”,其實確有其事。在案件上訴審理過程中,曾有一位嬤嬤出庭做證,説詹周氏有孕在身,孩子無辜,等孩子生下再行死刑不遲。詹周氏本無身孕,為何出現個嬤嬤出庭做假證,也許永遠是歷史之謎,卻為許玉梅一角提供邏輯的基石,也為影片詹周氏的“懷孕證明”埋下文學的伏筆,同時與趙麗穎飾演的作家西林關聯起來。
拆分後的《醬園弄·懸案》雖只是半部故事,但起承轉合自成體系,層層反轉足夠抓人,尤其是對薛局的戲謔處理,帶著濃稠的黑色幽默但又不屑搞笑的內斂。除了歷史真實未完,上部已然是一個足以自圓的故事。
“大花”的另一種可能
陳可辛的冒險還在於,將三朵當下最炙手可熱的“大花”裝進一個籃中。章子怡的表演和江湖地位,楊冪和趙麗穎尚不能撼,但後兩者的伯仲,就算觀眾不較真,兩路粉絲也要一較高下。有趣的是,趙麗穎那廂剛從馮小剛的《向陽·花》裏出獄,楊冪這就一頭扎進《醬園弄·懸案》的監牢。
片中三大女性,西林的戲還是弱了些,有些游離在外。作為一部女性主體的電影,陳可辛選擇從薛局的視角切入、解構並重構故事,是案件的第一視角及偵案視角。但薛局主觀過甚,加上戲謔荒誕元素,反而削弱故事的真實性,或説人物命運的代入感。要純粹一點,不如大膽從西林的女性視角切入,旁觀這一切的發生和演變。
顯然,西林一角對位的是“民國四大才女”之一蘇青,可不是光有個好皮囊就能演繹的角色。蘇青為詹周氏之辯絕非蹭熱度或看熱鬧的維度,僅在雜誌上就刊發《為殺夫者辯》《武大郎與詹雲影》《法理人情》《我以為》《詹周氏和潘金蓮》等多篇文章,把詹周氏殺夫案直接與男女平權抗爭掛鉤。更戲劇性的是,就在她寫下這些文章後不久,她便因為漢奸陳公博的牽連,被扣上“文妓”“漢奸文人”的帽子;多年後更因為與賈植芳教授通信,受其牽連,進了曾經關押詹周氏的上海提籃橋監獄。
我甚至開始聯想:電影的開局,被關進提籃橋監獄的民國才女蘇青,與獄友探討如何挨過漫長而無望的監獄生活時,突然想起了一個人,一個叫詹周氏的人,可惜此時的詹周氏,已轉移去了江蘇大豐上海農場服刑——蘇青只能在陰冷監獄找尋她留下的痕跡。
《醬園弄》並非這個民國舊案的首次改編涉獵。早在1955年,鴛鴦蝴蝶派作家陳定山就曾在《中華日報》副刊連載該故事,後來還將其收錄出版。22年後的1977年,作家李昂受此啟發,寫下中篇小説《殺夫》。9年之後的1986年,該小説又被導演曾壯祥改編成電影,只不過影片側重探討妻子殺人動機,對社會輿論未多涉獵。《醬園弄·懸案》重心似乎在輿論,是按照當下熱搜事件的範式來打造的,故當下感也會突出些。也許百年之後,有人還可通過“民國四大才女”中的蘇青和關露當年的隔空碰撞,重新解構這個故事,畢竟關露也是幾進幾齣監獄的奇女子,她們的故事,遠比電影更懸疑和精彩。(作者為電影評論家曾念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