灤平:敬遠古之壯闊 開今日之生面

2018-09-29 16:36:53  來源:人民日報海外版  責編:董健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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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石器時代的石雕人像。霍騰達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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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戎文化博物館裏還原的山戎人模樣。劉少華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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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灤平縣安純溝門鄉易地扶貧搬遷安置區全景。霍騰達 攝

  孫悟空手持金箍棒,紅孩兒端著紅纓槍,一個高抬右腿,一個腳踩風火輪,二人在祥雲之上,打得難分難解……站在18米高的瞭望塔上,眼前這一幕讓遊人們舉起了相機和手機。

  引人稱奇的是,這畫是在稻田裏種出來的,佔地整整60畝,4萬平方米。畫中,還種出了“稻鄉金溝屯”五個大字。瞭望塔共三層,每上一層,便是不同的風景,至高處最佳。

  這裡是河北省灤平縣金溝屯鎮金溝屯村,一片河谷地帶。當地請來日本著名稻田畫大師設計指導,經過選育、設計圖案、定點測繪、種植插秧、田間管理等多個環節,在群山環繞的田裏種上了五彩稻。從7月到10月,孫悟空大戰哪吒便成了一景。

  先別急,我們還有許多時間欣賞這稻田畫。既然站在了瞭望塔上,不妨仔細端詳一下灤平。此地北緯41度東經117度,處於灤河上游、燕山山脈中麓。就在不遠處,歷史的濃煙四起。

  一

  左前方那個村子,遍是低矮的紅瓦房。藍天上挂著鱗片一樣的雲,陽光漫灑。歲月流長,若不是35年前一次意外,這個叫西村的地方本無甚特別。

  1983年,西村後臺子辦磚廠,推土機轟鳴著挖出了一批石雕人像。一同出土的,還有30余座古代的房屋、灰坑、窖穴遺址,歷史跨度從新石器時代直至商周時代。在這分層的歷史中,最底層是新石器文化層,其中發掘出了陶器、石器、細石器和骨器。既有漁獵用的圓形打制器物,也有農耕用的磨制器物。

  “老祖母”雕像似乎見慣了風浪,一臉平和地靜立於新建成的山戎文化博物館中,這是灤平人對她們的親切稱呼。除了一件猴頭人像外,其餘七件石雕人像均為裸體孕婦像。大一點的30多釐米高,凸乳鼓腹,雙臂抱著肚子,雙腿屈膝蹲踞。細看之下,還會發現她們頭大身子小、雙耳突出、鼻梁隆起、眼眶稍凹。整個石像下端是圓錐形。

  人們更願意稱其中兩尊最完美的雕像為“東方維納斯”。1994年的《文物》雜誌中便提到,國外曾發現多處史前孕婦雕塑,常被考古學家和藝術史家稱作“維納斯”——既是愛與美的女神,也是生育之神。人們一直企盼著在中國發現史前“維納斯”。此前不是沒有發現過,但大都殘破過甚,直到灤平西村石破天驚,才首次提供了中國史前“維納斯”最完整、最典型的研究資料。

  她們是原始氏族社會的崇拜物,誕生於紅山文化早期,以無可辯駁的證據向人們訴説著,在那個遠去的時代裏,灤平先民們便已定居於此,漁獵、耕田、繁育子嗣。

  遠山如黛,6800年過去了。

  二

  登上這座瞭望塔之前,我們從北京出發,向著東北方向穿越11座隧道才到灤平。若是古代,此路何其艱難。在群山環繞間,這裡有難得的平地,河水奔騰,氣象萬千。兩三千年前,英武的山戎人大概也這麼認為。他們聚集於此,四面出擊,八面受敵,寫下一段傳奇。

  灤平曾經的居民裏,最數山戎人不安分。作為遊牧民族,始終“逐水草遷徙”,直到長途跋涉至此。按古代區分方式“東夷、南蠻、西戎、北狄”,戎應是住在西邊的少數民族,誰料山戎人既受商王朝征伐,也受其他西北強族壓迫,被迫東遷,最終落腳冀北。於是,這群山環繞的地方,成為山地之戎。

  山戎博物館裏,還原了山戎人當年的模樣。館長張艷萍頗為驕傲地描述著這個英氣逼人的族群。人人戴耳環、項鍊,長髮披肩,上衣前襟向左,身被弓箭,手持尖刀,腰係青銅飾件,馳騁于這片土地數百年之久。山戎人的耳環像彈簧,項鍊造型各異。

  正是在此期間,他們叱吒風雲,威晉,病燕,攻鄭,伐齊,威名赫赫。歷史與現實時空交錯,《史記·燕召公世家》記載,西元前695年,受山戎逼迫,燕國忍痛放棄國都,遷徙到雄縣、容城一帶。説起來,地理位置正是今日的雄安新區。燕趙大地上,馬鳴風蕭蕭,曾見證山戎男兒來去縱橫。

  山戎人驍勇善戰,卻非匹夫之勇。灤平的山戎墓葬中,出土的除了大量青銅短劍、戈等兵器及戰車外,還有精美的青銅鑄造、玉石飾品。如果這些在青銅時代還算常見,那麼山戎人發明瞭“盪鞦千”,放眼歷史,便絕不普通了。唐人在《藝文類聚》中明確記載,“北方山戎,寒食日用鞦韆為戲”。此話其實有些偏頗,山戎人不光以鞦韆為戲,還用來做軍事訓練工具,是充滿力量與敏捷的遊戲。

  畢竟存在上千年之久,山戎人定居於此,也種了不少作物。其特産,是戎菽和冬蔥,也就是今日的豆與大蔥。這成為山戎人作出的獨特貢獻。今時今日,大豆、大蔥早已不局限于這一帶,而是種遍全國。

  這一切也拜戰爭所賜。《管子》記載,“齊桓公北伐山戎,出冬蔥與戎菽,布之天下。”當然,一同被布之天下的,還有鞦韆。色彩神秘的山戎人似乎完成了使命,便悄然離去。只是其獨具特色的文明,為中華民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和長久的回憶。

  如今,山戎人鑄造過的一座三足銅敦,被放大到了十幾米高,立在灤平縣城東側,成為一座城市的象徵。

  三

  不能忘記,灤河就在右手邊,川流不息。這條灤平母親河能滋養的不只是良田,還有美好的詩文。從北京出發,可出古北口,穿燕山山谷,順著灤河沿行走,若是恰好身處1000年前,這條路上的遊客可謂星光熠熠。

  歷史教科書上的“澶淵之盟”,為這條古道帶來了無數使者。盟約規定,宋遼之間建立通使制度。彼時路途遙遠,一路上便設了許多驛館。自遼上京(今內蒙古赤峰巴林左旗)至南京(今北京),古道穿越灤平,使臣必經此地。歷史記載,這份使臣名單包括王安石、包拯、歐陽修、蘇轍、蘇頌、沈括、彭汝礪……故事皆因人而起,正是這些大人物,讓“使遼詩”永載中國文學史,其中許多篇目正是在灤平寫就。

  歐陽修描述過這一帶風光,“古北嶺口踏新雪,馬盂山西看落霞”。蘇頌曾表達過穿越驛路還朝時的喜悅,“昨日才離摸鬥東,今朝又過摘星峰”。遼人也不甘落後,遼道宗耶律洪基第一任皇后蕭觀音,巾幗不讓鬚眉,寫下雄壯的詩句,“威風萬里壓南邦,東去能翻鴨綠江。靈怪大千俱破膽,那叫猛虎不投降。”

  至於與遼人交往出的感情,還是彭汝礪在望雲嶺上寫得淋漓盡致,“天色與人相似好,人情似酒一般深”;但他也曾站在這座大山上感慨,“人臣思國似思親,忠孝從來不可分”——終究還是大宋臣子。

  時至今日,望雲嶺上依然有古驛道留下的車轍印。灤平縣文聯主席鄧秀軍研究多年,發現這個山勢巍峨的地方,留下了歷史珍貴的痕跡。就連車轍本身,似乎也印證著“車同軌”的度量衡制度。而思鄉嶺、望雲嶺、得勝嶺等稱呼,寫在宋朝使臣的詩詞中,便也寫進了民族記憶裏。

  即便這記憶在當年是痛苦的,如今回望,也是中國歷史上難得的百年和平。灤平有幸,得以見證。

  四

  這條路,到了清代便不復悲壯,變成莊嚴的皇家禦道。在平定三藩戰亂之後,康熙帝痛心於八旗子弟銳氣不再,親自北上設立木蘭圍場,作為固定行圍習武的場所。

  清朝皇帝“南巡”家喻戶曉,此稱“北巡”。伴隨時間變化,路線不斷調整,最終形成五條禦道,遍佈灤平各處。相應的,清代皇帝也在灤平留下八處行宮。

  新建成的“行宮文化展覽館”還原了這一段歷史。行宮因皇帝頻繁出巡而興盛,自順治初年到嘉慶25年,“北巡”往返灤平竟達230次之多;此後,行宮亦因出巡減少而衰落;但有一點,行宮所在地,大多山清水秀、風光秀麗。這對灤平,無疑是高度評價。康熙帝在常山峪寫下“近聽禽鳴樹,遙看鹿食蘋”,乾隆帝在兩間房行宮寫下“開戶對山如話舊,隔林見鹿不能詳”,異曲同工,都對景色頗有眷戀。

  如今,灤平人從歷史中撿拾珠貝,重新打造起行宮文化。舊址上蓋起了新房,建築融入了生態,皇家園林景色變得人人可及。

  “我們有這樣一種理念,將自然之景與人文景觀完美結合,提供一種未來的生活模式。”承德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灤平縣委書記蔡福浩如是説。

  山腳下,古道邊,建起了“燕山植物園”,循環水從山頂流下,成為鏗然作響的小瀑布。園裏種上了紅豆杉、珙桐、菩提,又分出了紫藤園、玫瑰園、牡丹園、梅花園、海棠園,漫步其中便置身自然。

  地理要塞上的灤平,始終是北京以北自駕遊的不二之選。

  五

  瞭望塔下這片稻田,屬於金溝屯鎮金溝屯村。這是承德市第一大村,1800多戶人家,6000多口人。在灤平,每50個人有1個來自金溝屯村。在中國,大部分人説普通話,都帶點金溝屯口音。

  普通話正是這裡的方言。

  75歲的郝潤德還記得小學二年級的一天,那是1953年。正上著課,兩個夾著皮包的人坐到了教室後面。下課後,他便被單獨叫過去,這兩人問了他一些問題,還讓他念了一首詩。時隔多年,郝潤德一字一句背誦了那首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郝潤德彼時尚不知道,那兩人是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派出的語言專家,在為制定中國通用語言規範進行取音考察。他們在灤平的金溝屯鎮、巴克什營鎮、火鬥山鄉三地進行了語音採集。

  李澤庭那時上小學五年級,放學後走到家門口,被專家攔住,問了一些問題。如今他已85歲高齡,早忘了問題是什麼,説起話來卻依然口齒清晰,發音標準。聞訊趕回村裏的姚鳳元,是村裏的文化人,他有意識地記錄、見證了這段歷史。

  像這樣的採音對象,國家語委的專家在村裏找了7位,如今經過漫長歲月,人們意識到了他們的價值,尊稱其為“語音七老”。當了一輩子默默無聞的農民,他們正因兒時一次不經意的語音採樣,變得小有名氣。郝潤德説,這兩年接待了許多對普通話感興趣的人,尤其是外國人。

  灤平話字正腔圓,無兒化、省字、尾音等習慣,使其成為普通話語音採集地之一。至於灤平話為何如此標準,答案也在歷史中。

  明初,統治者遷都北京後,決計把臨近長城一二百里的地方變成無人區,要求舉家遷徙、“片甲不留”。在這一思路下,灤平首當其衝,一度荒無人煙,出現了200多年的歷史斷層。直到大清國入京,王公貴胄和有功八旗官兵,奉旨“口外建莊”,來到古北口外建立“皇莊”“王莊”和“旗莊”,才重新為此地帶來人氣。為了便於朝廷與地方間交流聯絡,清政府便在灤平大力推廣“北京官話”,從那時起,灤平人的口音便成為“北京官話”,幾乎不受北京土語或是東北話的影響,形成了獨特的“方言”。

  灤平縣政協副主席王國平研究灤平文化長達20年,他將這段歷史形容為,一盤被“消磁”的“空白帶”,經歷了重新書寫。

  如今,這盤磁帶,正在教全國人民,甚至全世界的中文愛好者,講好普通話。

  六

  稻田蜿蜒到眼前這座山,便戛然而止。

  此山壁立萬仞,灤河繞其流過,説起來頗有些來頭。山上曾有座福壽寺,寺內立有石碑一塊,清朝名臣劉統勳(劉墉之父)親自撰寫碑文,上書:“金溝屯去古北口約百里許,層巒聳秀,帶水縈波,遠離塵囂,疑非人境……”

  此刻我們便身處這“疑非人境”的美景之中,看著腳下生動的稻田畫,和載歌載舞的農民。時值9月23日,首個中國農民豐收節,承德市將首屆活動選在了這片稻田舉辦。以大地為紙,以稻秧為筆,農民們親手畫出了這美妙的圖景。

  作為國家級貧困縣,作好這樣的畫,需要多方努力。金溝屯村再次走在前列。村裏流轉了5000畝地給當地企業三源集團,籌建了“中國HUA·大地藝術農創園”項目,其中的“HUA”既取稻田畫之意,也取普通話之意,將水稻種出了文化。農民們則掙上了“三金”——土地的租金,在項目打工的薪金,貧困戶將扶貧資金入股後的股金。目前,已經有1300人受益。

  未來,這裡還要繼續擴建,建上小木屋,修上自行車道,客人來了就地取美食,夜裏宿于雲盤山下。頭頂是燦爛星空,身畔是萬畝稻田。在這可康養、可觀光、可享美食的地方,也許遊人們還會憶起,歷史的車轍在這裡壓出過深深淺淺的印,那些美妙的詩、長頌的情、北巡的馬鳴,至今餘音不絕。

  秋天是收穫的季節,稻穗已然飽滿,低下了頭。稻田畫只能保留到10月中旬,豐收的喜悅卻會持續很久,年復一年。明年,這裡計劃種出更大規模的稻田畫。

  蔡福浩特意叮囑,在城東新建的銅敦塑像裏,放上一些糧食,就像山戎人曾經做過的那樣。灤平人以獨特的方式致敬這片土地,千百年來不曾變過初心。(記者 嚴 冰 劉少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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