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一直是中國城市發展的風向標之一。
其中,社區自治近幾年引起廣泛關注,也推動著城市管理體制的改革和創新。
為此我們推出系列報道,從一個個微觀的角度、鮮活的案例講述上海在社區自治中的新實踐。首篇講述城市的“社區花園”。
近幾個月來,上海出現了十幾個“社區花園”。它們往往只有一個小角落,本是小區公共綠化帶、廢棄垃圾場或者園區空地。如今,公共空間管理方作為試點認可後,附近居民就可以在社區花園裏種瓜果蔬菜、花花草草。它漸漸成為社交、親子、文化活動的公共空間。
最初,這項創意由景觀設計師劉悅來提出。落實的過程中,他遇到越來越多的“合夥人”,有街道居委會、區綠化局、園區開發商、郊區農場主、農副集市發起人、農業專家等等。
越來越多的組織一起參與進來。最終,這些可以吃、可以玩的景觀,成為維繫社區治理和情感的紐帶。
一扇社區的魔法門
傍晚,五角場創智天地的一處,鬱鬱蔥蔥的“菜園子”裏,滿是大人和孩子的歡聲笑語。
“這是芹菜”“這是迷迭香”“我要澆水,澆多少呢?”“泥土濕了就好。”……
各種聲音此起彼伏,儼然成為附近居民的活動區。
此處名叫創智農園,位於偉康路129號對面,也是上海市第一個開放街區裏的社區花園,屬於楊浦區綠化委員會辦公室綠化管理創新試驗點。
“社區花園”這個概念,其實歐洲城市100多年前就有。人們認領社區附近的一塊地,用來種植物。別看這只是一個小小的舉措,其實一箭三雕:
栽種和培育的過程,居民收穫了成功的喜悅;居民之間,從不熟悉到變成好友,花園成為社區鄰裡交往的重要平臺;
而從更大的層面看,社區原本統一管理的綠化帶,如今變成一方公共空間,充滿活躍的人氣。到了週末,還可以延展出多種多樣的文體和教育活動。
2016年開始動工的創智農園,就是這樣一個社區花園。
動工之前,項目的創意者之一,同濟大學教師、景觀設計師劉悅來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繪圖紙,而是與附近居民們座談,傾聽他們的想法。
畢竟,這個花園的初衷,不在於能結出多少蔬菜瓜果、花花草草,而在於改善城市社區的人際關係。當人與人之間、家長和孩子之間,可以共同努力去做同一件事,那麼社區的情感交流、鄰裡關係,自然而然會變得更好。
作為公共空間,開放很重要。
與居民座談時劉悅來詢問,能否打通創智農園背後的圍墻,讓附近的兩個小區居民,只要幾步路就能走過來。
從未體驗過社區花園的居民們彼時一臉懵懂,並不樂意。墻壁最終沒有被打通。
一個有意思的插曲是,創智農園開始運營幾週後,一位從事藝術的年輕人,主動在墻壁上畫了一扇“魔法門”,就像《哈利·波特》裏的九又四分之三車站。
“這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開放了。”劉悅來笑著説。
一平方米的菜園
劉悅來的團隊花了很多心思,並不是簡單空出一塊地,讓居民們隨便搗鼓。
最前端是“一米菜園”。菜園裏,有40個一平方米左右的木框,木框裏面還分成9格,不同的格子放上適合的營養土,可以培育不同的植物。目前,已經有36個家庭簽約承包一至兩個九宮格,種上自己想吃的幾種蔬菜。
有爺爺奶奶在一邊看著,指揮小朋友去澆水。“自己種的菜健康,而且吃到嘴裏的那一刻,特別有滿足感。”一位居民這樣形容。
一米菜園如今採用的方法是簽約,上繳年費。每一個格子想種什麼,居民自己先提出,隨後詢問專業老師是否可以。
最近,有人提出想種番茄,但老師告知,冬天不是種番茄的季節,全靠自然生長的農園,只能種應季的瓜果蔬菜。
週末,老師們還會定期花一兩小時時間專業指導,或者講座培訓,教承包的家庭怎麼種。
一米菜園的家庭們組建了微信群。平時群裏的討論也能長知識。如果有人長期沒來,隔壁九宮格的人就會在群裏呼喊:你家卷心菜長好了,快點來收割。或者直接催促:趕緊來澆水,菜快枯了。
創智農園還有一塊公共種植區,免費向所有人開放。但是種什麼花花草草,運營方早有計劃。他們把每次的勞動,都變成一場活動。
比如,需要翻土、育苗,都會召集活動,由老師帶領20個左右的報名家庭,集中勞動一天。
而平日,看著正在慢慢生長的植物,附近居民和孩子走過路過,有興趣也可以來澆水。
起初,運營方還會貼出告示,告知夏天正午烈陽下,不宜澆水,傍晚才可以。
時間長了,居民們自己都懂。有的“老資格”還會教育“新生”:你這樣做不對、那樣做才行……
一座充滿人氣的小屋
農園的核心區域是一座屋子,佈置得像咖啡館。路人能推門而入,坐下聊天休憩。
平日裏,可以在這裡喝上一杯志願者泡的玫瑰花茶,居民也可以吃上一口自己種的水果。有時候,常來的居民還會帶點自家做的包子、水餃,到這裡與人分享。
每到週末,小屋都會舉辦活動。有針對孩子的親子閱讀、自然課堂教育,有復旦大學的留學生來這裡做社會學課堂,同濟大學景觀係的師生前來進行田野實踐。還有一家位於大學路的攝影機構,來此拍照……
在一場社區活動中,來自復旦大學的社會學教授,一邊在吧臺親自下廚,一邊戴著耳麥演講。冒著熱氣的紅燒排骨,讓大家聽得“津津有味”。
管理手冊的活動記錄上寫著:
2016年8月,舉行樸門公開課,兩個社區居民一起參與雨水收集,現場火爆。
2016年7月,舉辦家庭二手物品市集。此後還與創智坊社區居委會聯合生態農夫市集,一起辦慈善義賣市集。
2016年12月,聯合楊浦區團委青年幹部在農園一起收割水稻。
……
很多人或許會問,平日裏這樣一座露天、開放的農園,誰來管理?
一半靠運營方的專職人員,一半靠小區志願者和居民。
創智農園每天都安排人值班。值班人員負責維護巡查,觀察農作物生長情況,如有蟲害或衰敗及時處理或報告等等。每天下班前填寫值日記錄。
時間長了,小區居民會主動提出今天有空,前來值班。比如創智天地附近的居民李玉蘭,是一名退休教師。退休後,她每天來此,對著鬱鬱蔥蔥的農園,與各種各樣的人聊天,一整天都心情愉快。她説,就連值班時打掃衛生、清理垃圾,都有一種獲得感。現在,她已經成為農園的固定值班人員之一。
劉悅來理想中的狀態是:未來,當社區居民越來越熟悉這片農園,專職的值班人員基本可以“退場”,由小區居民自治管理。
一套鬆散的模式
創智農園的項目,得到這片區域所屬的創智天地大力支持。
他們為什麼對一個小小的農園項目感興趣?
創智天地的總經理陳麗丹告訴記者,上海的五角場區域,周邊有多所高校。如今,這片區域已經由多種業態構成,創智天地現在定位為生活、工作、學習、娛樂為一體的知識社區,而不是傳統的科技園區。
既然是社區,文化更加多元才有活力。今天的城市孩子、白領,越來越喜歡田園農耕的樂趣。聽聞這個項目時,他們覺得有趣,而劉悅來團隊的專業性,也符合知識社區這個定位。
在陳麗丹看來,未來的城市社區可能是多層次的,不只有居民社區,也有園區元素,還有消費區域、高校活動……不同成員彼此交融,公共空間功能層層疊加,共同倡導一種綠色的生活模式。
如今,劉悅來團隊的“社區花園”在上海已經有約15個點。
建在社區裏的,除了創智農園,還有百草園、療愈花園、弄芳園。建在校區裏的,有同濟大學附屬實驗小學、樸門永續校園、余慶路190號幼兒園。還有創智坊的屋頂花園、寶山區的火車菜園等等。
要説清楚那麼多社區花園如何運作,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是一個非常鬆散的管理體系,鼓勵各方參與合作。每一個點,都有一些不同的角色參與進來。
比如百草園,發起單位:楊浦區四平街道。承辦單位:四葉草堂和mini綠樂園。
療愈花園,發起單位:上海市規劃和國土資源管理局、上海城市公共空間設計促進中心、浦東新區塘橋街道。承辦單位:四葉草堂、泛境Pandscape、方寸地、易載樂。
創智農園,發起單位:創智天地。承辦單位:留耕文化、四葉草堂、泛境Pandscape、方寸地。
寶山區的火車菜園原場地為堆放垃圾的城市廢棄地。它的發起單位是中成智谷。
可以説,不同的社區花園,有不同的發起單位和承辦者。
管理一般由屬地居委會負責,運行機制是鼓勵社會人士共享共建。顧問團隊是同濟大學景觀學系、自然教育機構四葉草堂和設計公司泛境Pandscape。
方寸地的創始人易曉武,也是項目的團隊核心成員。
他回憶,創智農園最終目的是社區自治,但實施時專業性非常重要。團隊中,有人負責景觀和空間設計,有人負責工程監督,還有園藝和農業專家,其中一位農業專家是溫鐵軍的門生。彼此走在一起,定期碰頭開會,策劃活動,才有了如今的樣子。
越是鼓勵自治,越是考驗平臺運營方的水準。
你不能阻止別人亂摘,只能想辦法引導。你不能規定居民什麼時候來或不來,只能通過活動策劃掌握種植節奏……
與居委會座談時,一位居委會主任説,有的小區老年人自己偷偷摸摸,違規把自家門口的公共綠化帶拿來種植,但是他們沒有規劃,種得亂七八糟,影響美觀和環境。
社區花園,並不意味著無需系統規劃,反而更加需要保證景觀性、系統性、生態友好性。
一套專業的“樸門系統”
在社區花園,你還會發現一些新奇的玩意。
比如一個看似普普通通的垃圾桶,表面有一個溫度計。只要把廚房裏的廚余垃圾扔進去,經過一段時間,桶底部的蓋子打開,裏面就有肥料。
創智農園裏就有這樣一個堆肥桶,居民們日常的廚余垃圾直接扔給它。堆肥桶旁邊還有小貼紙,告知哪些垃圾可以扔,哪些不可以。
如此一來,社區居民的一部分垃圾可以就近消耗,甚至不用倒進垃圾箱。環保價值不言而喻。
但是這樣一個不用任何動力的堆肥桶,單價6000元,所以團隊還設計了其他可以堆肥的手段:
蚯蚓堆肥桶、狗糞堆肥桶。最簡單的是枯葉,用鋼絲紮起來,不斷把新的枯葉蓋上去,底部的枯葉自然形成肥料。
創智農園的公共區,還有手工製作的雨水收集系統,其實就是幾根管道,操作並不難。
有的植物木架是一層層往上疊,形成塔狀。最上面可以種一種,第二圈又是一種,第三圈還能換一種……小小的幾平方米,可以種好多類型。
這裡的草莓也不是躺在地上的,而是種在三角形的塔架上,往高度上長,除了節省空間,據説還能避免傳統草莓埋在土裏被踩爛。
這些舉措,被稱作“樸門永續設計”。
景觀設計師,也是四葉草堂發起人魏閩介紹,樸門是一套農業系統方法。過去,我們一提到樸門,總以為就是農業。但其實樸門更注重的是地球整體的生態系統。
比如怎麼看待雜草?一般農場就是拔光。但是原始森林裏,你不會看到一塊裸露的光地,自然的土地總是會長出雜草,雜草就是土地自愈的一種方式。很多農場把雜草拔掉,其實相當於把人皮膚受傷後的結痂拔掉。
樸門永續的理念認為,達成某種生態指標,未必需要人工化肥之類的粗暴干預,可以種植複合型的其他生物,它們互相之間彼此互利,自然形成一套生態循環,最終成為一座“食物森林”。
一場小朋友元宵會
陳先生本就住在鞍山四村第三小區的百草園附近,同時又在居委會工作。10歲的女兒從小對花花草草有興趣。百草園項目開展以來,他帶著女兒,幾乎每期活動都積極參加,翻土、澆水、堆肥、除草、撿垃圾,每週還有專業老師教他們如何厚土栽培。
“爸爸,今天我看到花開了”“有一隻蜜蜂飛過來”……從此以後,女兒常常向他定期彙報。
南瓜長出來,她飛奔過來彙報。茄子長出來,她興奮得蹦蹦跳跳。
去年暑假,社區的孩子們開始成為百草園的“主力軍”,每天由孩子們自己來值班。陳先生的女兒被分到週二,於是整個假期,她每週二都會起個大早去“上班”,按照規定,必須早晚各澆水一次。
陳先生發現,女兒認識了許多新的小朋友。以前,孩子們夏天很少出門,都躲在家裏玩平板和手機。然而去年有了百草園以後,社區小朋友會相約“一起去百草園玩”。
臨近元宵節時,女兒説:“你們大人能猜燈謎,我們也能。”沒想到,真不是口頭説説的,幾個小朋友在百草園裏自己組織了一場猜燈謎活動。元宵節那天,他們各自拎著幾袋零食,拿根繩子,把家長們寫好的燈謎紙張一個個挂起來。小朋友元宵會開始了。
漸漸,女兒宅在家裏的時間少了,出門概率多了。照顧花花草草,讓孩子們有了責任感,在組織活動時,還培養了團隊意識和領導力。
百草園微信群裏,有幾個男孩,他們以前都是小霸王,整天在小區裏打打鬧鬧,現在卻熱衷當百草園的志願者。
有一次,晚上七點鐘,幾個男孩子上門按陳先生家的門鈴,報告説,發現有人私自採摘百草園的果子,希望陳先生能去制止。
通過百草園,社區成年人之間也漸漸熟悉起來。小朋友在裏面玩,家長們在外面聊天。有兩戶人家的家長相談甚歡後,這幾天一起在小區打羽毛球。
小區的成年人組建了花友會,平日他們負責排百草園的值班表。花友會每週一都會開一個例會,商量這個星期有什麼花,百草園種點什麼。甚至有人把自己家裏培育好的植株拿出來種在百草園裏。
當然,即便如此,也阻止不了人隨意採摘。但是知道的居民日漸增多,私自採摘的人就開始變少。
情況越來越好。“冬季種下去的這一撥,至今還沒有人私自摘走。”陳先生説。
一次心靈的療愈
浦東塘橋鎮的療愈花園,更能體現社區自治的曲折過程。
塘橋鎮公共廣場改建時,劉悅來的團隊在角落做了一個簡單的小花園,放上幾個盆栽。
結果,營養土覆蓋上去沒幾天,附近居民全都把盆栽私自搬回了自己家,有些把整棵植株連根拔走。
於是,街道和居委會出面進行居民座談,就是為了廣而告之,角落裏的社區花園,歡迎大家前來耕種,但它屬於所有人,不能私自搬回家。
劉悅來的團隊也在廣場策劃活動,召集居民們一起參與花園的翻土和育苗。活動多了以後,居民慢慢形成習慣,嘗到了社區花園的樂趣,私自採摘的人迅速減少。
團隊又聯合附近的小學一起活動。“這是我們實踐課種的,你們不能動。”小孩子會反過來告誡家長。
療愈花園日漸深入人心。去年暑假,廣場附近沒有任何澆水設施,幾位居民自己從家裏抬了幾桶水,走了一段路,特地給盆栽澆水。
“畢竟是我們看著種下去,長出來,不忍心啊,澆上水,好像比自己家裏種花還開心。”一位居民這樣對街道的人解釋。
從私自把盆栽搬回家,到抬著桶來澆水,整個過程的轉變,也就短短幾個月。
城市公共空間的所有活動都是一種教育。居民參與的過程,是人際交往的過程,更增加了他們對公共空間的認識、對社區的認識,乃至對一座城市的認識。
人的素養是可以塑造的。社區自治,深度的公共參與,才能建立身份認同和責任感。只是我們一直缺乏這樣的契機。據悉這樣的試點,市級和區級的有關部門正在繼續創新探索。
◇對話◇
記者:社區自治有多種途徑,為什麼會選擇農園?
劉悅來:我本職是做景觀設計。大家都認為景觀主要在於好看,可遠觀不可褻玩。但我覺得,景觀的最高境界,應該是好看好玩,還好吃。
好吃代表土地的價值。好吃也是互動體驗的一種方式,吃完還有生産力,它可以成為産品延續下去。
記者:社區花園的最終目的是什麼?
劉悅來:社區自治。未來小區的所有景觀,可能都不需要物業管理,而是居民自治。上海城市的公共綠化都可以這樣做。
記者:但是管理也更為複雜,考驗智慧。比如,居民不來,你也不能強迫他們來,那怎麼辦?
劉悅來:巴黎近年就推出過一項綠色政策,每個人都可以申請一塊邊角料的公共空間,比如一個樹穴,你需要花時間自己去種。一旦認領了,需要與管理方簽合約,並且有人監督。其實我們的“一米菜園”有點像這種模式。
記者:城市本來就是人為建造的,城市的堆肥系統意義在哪?
劉悅來:城市是鄉村的榜樣。鄉村的人會看城市人怎麼做。堆肥系統對垃圾處理改善作用特別大。人們的廚余垃圾、狗屎、藥渣、咖啡渣堆起來的肥料,還可以共享,甚至有人可以上門購買。天長日久,城市的土壤説不定會變好。
我們有一個價值觀——做一個生産力的社區。社區居民對這個空間有付出、有勞動,他們做主,就會有責任感。隨後這個空間能夠産出真實的東西。比如可以入口的食物,比如城市的堆肥産品。
生態文明從來不是規劃中的“田園城市”,而是真正可吃可玩的一個個空間點。如果未來上海的社區都有一塊這樣的社區花園,上海整座城市就能成為一座“食物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