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倫路街景(攝影:壽幼森)
多倫路藏在一片鬧市中,路口淺灰色拱形石牌坊掩在樹蔭下,稍不留意就能走過頭。
東起四川北路,向西折北再與四川北路交匯,“L”型的多倫路像一隻老電話的傳聲筒,挂在四方市井裏。“叮咚”“叮咚”,踩著三輪單車的老伯搖著鈴鐺穿過。繁華都市裏聽見此聲,竟有時空錯亂的感覺。抬頭看多倫路的石牌坊,“海上舊裏”四個大字躍入眼簾,往裏走,人文故居和文博店舖接踵而來,青鼓鼓的彈格路凝成一個個記憶的落點,摁進腳掌。路上,能夠尋覓1930年代中國“左聯”作家的音容,能夠找到華洋交織的文化形態、經世致用的文化性情。
1930年2月16日“左聯”籌備會(又稱上海新文學運動討論會)在公啡咖啡館二樓召開。圖為1995年的公啡咖啡館(資料圖片)
從印著“竇樂安路”的老路牌開始,多倫路將它的傳聲筒貼近了上海灘的風雲變幻。
叩開名宅公寓,穿梭先生們搏擊暗夜的舊時光
多倫路從頭走到尾,只消十分鐘。然而如果沿著歷史的脈絡細細品味,花上大半天也不為過。馬路過去叫竇樂安路,為1911年英國傳教士竇樂安填河建造而成。竇樂安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他親手所造的馬路,將填滿一個時代的中國的偉大故事。
靠近那些中西合璧的文化舊裏,透過神秘魅人的窗格向裏窺探。一時間,景象翻飛如走馬燈。
夕拾鐘樓(多倫路119號),樓名取自魯迅先生著名文集《朝花夕拾》,位於多倫路L形的拐角點(資料圖片)
首先看見的是一位蓄著鬍鬚、著長衫的人。他徑直來到多倫路201弄2號中華藝術大學。底層一間小教室,馮乃超、馮雪峰、錢杏邨、夏衍、柔石、殷夫等四十多位作家或站或坐,有人趴在窗臺朝裏看,有人堵著門。
“我們急於要造出大群的新的戰士,但同時,在文學戰線上的人還要 ‘韌’……”魯迅先生站在講臺上。那是1930年3月2日,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宣告成立。這支以魯迅先生為旗手的左翼作家隊伍和其他文化戰線上的工作者們,在粉碎國民黨文化“圍剿”的戰鬥中發出振耳驚雷。
魯迅回到景雲裏的家,夜已朦朧。先生抽開椅子,桌上堆著雜文、書信和講稿。1927年 10月,魯迅許廣平夫婦入住景雲裏。在景雲裏的兩年多時日,與陳望道、茅盾、葉聖陶、馮雪峰、周建人、柔石等人為鄰。那時,茅盾寫出《幻滅》《動搖》《追求》三部曲;馮雪峰編《萌芽月刊》;葉聖陶編《小説月報》,扶掖丁玲、巴金、戴望舒、沈從文、朱自清等大批文學新人;柔石與魯迅共同創辦朝花社,寫出《二月》《為奴隸的母親》……
孔公館(多倫路250號),建於1924年,抗戰勝利後曾作孔祥熙和宋靄齡寓所,是一幢阿拉伯風格建築(資料圖片)
作家們總去多倫路四川北路路口的公啡咖啡館聚會。魯迅在《革命咖啡店》一文中寫道:“遙想洋樓高聳,前臨闊街,門口是晶光閃爍的玻璃招牌,樓上是我們今日文藝界上的名人,或則高談、或則沉思,面前是一大杯熱氣騰騰的無産階級咖啡……”躲開巡捕房“包打聽”,幽靜的公啡咖啡館見證了 “左聯”的醞釀、中國新文學的涌動。
在白色恐怖的年代,左聯存在的六年間不斷遭到殘忍鎮壓:李偉森、柔石、胡也頻、殷夫、馮鏗等一批革命作家被害;大批左翼和進步書刊、書店被查禁、搗毀……然而,屠刀下的左聯作家都是勇士。他們存在一日,壯大一日,以文化、科學之鋒芒搏擊暗夜,照亮了無産階級革命文學的天空。
歲月更迭,作為公共租界的多倫路不斷涌入各方力量,明暗交織。左聯完成了歷史使命,抗日戰爭爆發,馬路一度被日軍海軍陸戰隊佔領;抗戰勝利後,住進了湯恩伯、白崇禧、孔祥熙等國民黨大員。人們説,一條多倫路,百年上海灘。數盡風雨滄桑的多倫路,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成為住宅區。到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多倫路在市井營生中褪去光芒,成了一條熱鬧擁擠的“馬路菜場”——小販擺攤,雞鴨齊鳴。道路失修,夜晚人不留神,摔一跟頭是常有的。盛夏忽然一場暴雨,坑坑洼洼的小馬路便寸步難行。
人們發覺,曾響徹文人跫音的多倫路正蒙上風塵,為人淡忘。為了讓記憶留下來,多倫路在一輪輪城市更新中,發出人文的呼喚。
俯瞰多倫路(攝影:壽幼森)
老店舖裏流連忘返,在這裡找回歲月與初心
上世紀90年代初,虹口文化人率先提出以魯迅公園為軸心,以多倫路一帶名人故居、文化遺址為內涵的“雅文化圈”構想。1998年,虹口區政府對多倫路名人寓所、歷史文化遺跡進行了保護和開發。提出的願景,是建設集名人故居、海上舊裏、文博街市、休閒社區為一體的文化名人街。
1997至1999年,時任同濟大學副校長的鄭時齡主持團隊為多倫路進行改造設計。童年居住於此,他熟悉多倫路的肌理。他説,“建築是一個創造人性的場所,融入文脈,而不破壞城市空間的和諧。”
1999年10月,路過四川北路的人紛紛停下腳步。透過樹蔭,上海市老領導汪道涵題寫的 “多倫路文化名人街”牌樓躍然眼前。往深處走,以中國傳統建築造型鑄造的鴻德堂安寧佇立,法蘭西新古典主義情調的湯公館、阿拉伯風格的孔公館等名人公館煥發神采。老建築鬆動神經,紛紛甦醒。
慢慢走,風景舊曾諳。魯迅、葉聖陶、茅盾、郭沫若、丁玲……如果你忘了他們的樣子,可以在屋檐下、樹蔭裏見到他們活靈活現的銅像。他們無意用紀念碑式的架勢橫在路中間,更不會干擾視線。“L”型道路的分割點上,鄭時齡團隊設計的“夕拾鐘樓”朗然而立。鐘樓的氣息,對所有追尋歷史的人有著神奇的功效。人們從日常思考中解放出來,繞著多樣建築兜兜轉轉,無意停息。
步入“L”型道路的另一截,將看到一些有趣的店舖,比如舊書店、私人博物館。有家專收老物件的博物館,白色雕花石庫門門楣朝向馬路。人們難以列出在這兒買得到的所有老物件:月份牌、老路牌、黃銅檯燈、蝴蝶縫紉機、馬燈、搪瓷杯和別些種類的舊家什;人們不知應該瞻仰那堆到天花板的“三五牌”座鐘,還是應該拍下那些仔細用塑膠紙包著的《申報》《新聞報》《小星報》——據説那兒有三萬多種、總重量超過一噸的舊報紙。讓人流連的並不是物件的本身,而是那些物件所代表的歷史。它們讓城市的記憶一齊覺醒而把你包圍起來。彩色彈珠是一代人的童年,“三大件”裏有小康家庭的變遷……不只是個人往事,還有這個城市過去、現在與未來。
博物館不遠處有一家舊書店,愛書的人只要來過,都不會忘記它的位置。住在附近的青年,要是晚上睡不著覺出門閒逛,也許會碰見它仍亮著燈。也有專門趕來找書的學者,愛不釋手、小心翼翼地翻著泛黃的書頁。如果聽見書店裏傳來“啊!”的一聲,沒準是有人發現了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寶貝書。守著16平方米書店的老店主看著來客從少年長成壯年,早已打定了主意,要陪著這些愛書人走下去。
世紀之交,多倫路上涌現的民間博物館多達十余家:筷子館、瓷器館、鐘錶館、石頭館……如今,那些時光篩後而留存的店舖,懷著不忘過去的初心,成為人們樂此不疲談論的馬路地標。
“以天下為己任”的經世情懷融入馬路,留住歷史的深邃回音
吳冠中説虹口文化有著經世致用的品格。如當年魯迅先生開創的白話文小説和雜文寫作,讓一代又一代人受用;劉海粟在虹口創辦“上海美專”,最早把西方近代美術教育思想引入中國,如今的美術院校仍在沿用當時的寫生、模特教學法;當年的左翼電影音樂《義勇軍進行曲》,成為了國歌……
如今,更有紅色文化、“左聯”精神在人們心中接續傳承。走進多倫路201弄,將看到 “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成立之處——左聯會址紀念館修繕一番。一樓展廳呈現出1930年3月2日“左聯”召開成立大會時的原樣。那些木桌、講臺、文獻和照片,無不像徽章一樣昭示著革命歲月。在這裡,一些退休黨員、“老虹口”們組成解説團,為人們講述紅色土地上的人與事。他們當中有人深入紅色故事現場走訪考證、有人從浩如煙海的文字記錄中發掘史料,讓更多歷史細節 “浮出水面”。
紀念館的留言簿上有這樣一句話,引自魯迅先生 《為了忘卻的紀念》——“即使不是我,將來總會有記起他們,再説他們的時候的。”
記憶的潮水繼續涌流,多倫路像灘塗一樣堆積著力量,吐故納新。左聯文學博物館正在醞釀;首屆魯迅文化周計劃于2018年下半年舉行;圍繞魯迅、茅盾在虹口的生活工作軌跡,人們將走上“魯迅小道”和“茅盾小道”……站在新時代,多倫路打出了三張牌:紅色文化、海派文化和名人文化。未來三年,虹口區將圍繞“先進文化策源地”“海派文化發祥地”“文化名人聚集地”,打響文化品牌。今日願景,是用“以天下為己任”的經世情懷,為後人留存城市的文化記憶,留住歷史的深邃回音。
再次描述今天的多倫路,將包含它的珍貴過去。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景象:週末的午後,青年們三兩成群走進左聯會址紀念館。當年魯迅演講的房間,舉辦著文藝沙龍。人們談論柔石的《早春二月》改成的滬劇,討論法文一字不識的魯迅如何給法國送去中國文藝。
“海上舊裏”解説團的志願者們帶著眾人沿多倫路去往四川北路、山陰路。以四川北路為中軸,從南部武進路至北部魯迅公園,涵蓋兩側支馬路和舊里弄,共有57處紅色文化遺址。沿途,名人舊居、紅色遺跡被正式掛牌,一批具有人文印痕的裏坊、建築也將迎來新的保護修繕。
在馬路、弄堂漫步,那些年熱血文人們的生活與革命一一浮現。你看見他們在案前坐到天明,拼命寫文譯書,雙眼通紅;你看見他們落在巡捕房的手裏,卻揚起自尊的頭顱。你甚至會聞到一陣凜冽的空氣,聽見魯迅的聲音:“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的苦痛,正視一切重疊淤積的凝血。”
當夜幕降臨,彈格路上燈光盞盞亮起。從多倫路舊書店、文博店裏走出來的人拎著袋子,揉了揉肩膀和眼睛。恍惚間,一陣匆匆腳步聲傳來,依稀有一個瘦長人影閃進了里弄。只見他穿著長衫,夾著煙,步履不停。在他身後,月兒高懸,一幢幢充滿故事的老房子向遠方伸展。
而他曾經説過的將來,就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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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倫街區還有哪些好去處?
老電影咖啡館 (多倫路123號)
1908年中國第一家正規電影院在虹口建立, “老電影咖啡館”基於這段歷史開辦,以放映舊電影為特色。在悠悠流動的老樂曲聲中,再現往事。
上海多倫現代美術館 (多倫路27號)
由多倫路上一個室內菜場改造成的美術館,高七層,展廳面積2000平方米,主要舉辦中國當代藝術的展演活動、國際當代藝術交流。
周恩來早期革命活動舊址 (永安裏44號)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年輕的共産黨人在這裡與國民黨特務、租界統治者鬥智鬥勇。永安裏44號為當年周恩來在上海進行革命活動時的一個秘密聯絡點。
多倫路163弄的老房子
多倫路163弄1號建築是目前已知的多倫路上最早的住宅,典型的老上海農村傳統建築。據房主説,當多倫路還是一條小河浜時,這棟住宅就存在了,後來才慢慢有了路。
多倫路32-48號
建於20世紀30年代的歐洲文藝復興式花園住宅,假三層磚木結構,典雅華麗,比例勻稱。屋頂坡面,鋪紅色瓦,屋前有100平方米花園草坪。建築被虹口區登記為不可移動文物。
多倫路85號
建於20世紀30年代,為日本 “洋風化”時期建築風格。既有外來建築藝術風格,又有本土特色。複式人字形屋頂,鋪著小青瓦。北立面門廊採用羅馬式的券、拱及多立克式石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