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路:昆劇團出版社書店咖啡館串成一線

2018-07-17 09:00:04|來源:文匯報|編輯:彭麗 |責編:劉徵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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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代,紹興路兒童公園(現更名為紹興公園)門口(資料圖片)

  説紹興路是上海最“文化”的馬路之一,恐怕沒有人會反對。

  若是問原因,只消列出幾個門牌號及其所在單位:紹興路5號,上海市新聞出版局;紹興路7號,上海文藝出版總社;紹興路 15號,上海音像出版社;紹興路54號,上海人民出版社;更不必説這裡還曾駐紮過百家出版社、上海三聯出版社、學林出版社、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中華書局上海編輯部等大大小小十多家,説是佔據上海出版業大半壁江山也不為過。連同與改革開放同歲的紹興路9號上海昆劇團,上世紀30年代見證中國美術史發展歷程的紹興路7號中華學藝社……這條長不過480米的小路上,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漫步紹興路,走一個來回也不過十多分鐘,卻讓人甘心消磨一下午。披梧桐剪影而去,沾染上一身書香雅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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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興路街景(攝影:本報記者葉辰亮)

  “魯迅小路”上的魯迅和他的後繼者

  有段時間朋友問起作家孫顒在哪上班,他會神秘地給出四個字——魯迅小路。

  紹興是魯迅的故鄉,這啞謎本是文人間的雅趣。不管是孫顒,還是他的前輩同行,大多是先生的仰慕者、追隨者。

  是巧合也是註定。在紹興路還用意大利國王“愛麥虞限”命名之時,魯迅和烽火時期的進步文藝人,就在這裡留下時代印痕。上海文藝出版社老社長丁景唐是魯迅的追隨者,曾寫過《學習魯迅作品的札記》,亦熟知“左聯”的不少掌故:上海文藝出版總社所在的紹興路7號,魯迅曾和青年藝術家辦過木刻藝術展,現代若干影響很大的木刻作品在這裡首度亮相;這幢建築的頂層原是劇場,抗戰時期進步青年在此排演黃河大合唱……也許正是這段淵源,上世紀60年代初起,上海文藝出版社陸續出版了影印版《前哨》《文藝新聞》等“左聯”時期刊物。那些只見諸魯迅同友人信件中的珍貴文獻得以穿越戰火硝煙,完整了中國現代文學,尤其是革命文學的坎坷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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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興路9號上海昆劇團

  由紹興路7號書寫的美術史,不只有魯迅張起的木刻藝術旗幟。

  82年前的初夏,時年41歲的潘玉良,已是上海美專繪畫研究所主任。而她在這裡舉辦個人畫展,已不是第一次。

  拾級步入門廊,來不及欣賞單柱支撐的簡潔穹頂,便一路順著銅制扶手,陽光透過彩繪玻璃,把窗上的花草圖案投射在過客的衣衫上,影影綽綽如走馬燈,不知那時的潘玉良,是否會恍一下神,驀地記起美專求學時,在中華學藝社與同學友人談藝論道的情景。

  1930遷址此地的中華學藝社原名是丙辰學社,是1916年留學東京的陳啟修、王兆榮、周昌壽等47人創立的。“今者世界大通,萬國比鄰,國之強弱……皆將於學之發達與否觀之,吾人以後進之國若於此時不謀所以急起直追之術,雖倖存殘喘於今日,數世而後寧有幸哉”,《丙辰學社宣言書》“科教救國”的思想漂洋過海,從北京到上海一路發展壯大,成為中國現代史上覆蓋學科最廣的民間學術團體,將文、史、哲、理、工、教育、藝術等領域精英集聚一堂,鼎盛時有社員達到800余人。

  這樣的規模不能不説與 “大本營”紹興路7號有著淵源。這棟建築大小房間很多,相當一部分房間被辟作宿舍,供居無定所的青年學人和青年藝術家租住。傅雷、倪貽德、張弦等均先後在那裏借住。上世紀 30年代,集出版、展覽、研究、公寓于一身的中華學藝社,成為滬上、乃至整個中國學界的搖籃。

  紹興路7號的學風一直延續到新中國成立後。一代“畫匠”賀友直便在這裡設立的“上海連環畫工作學習班”開啟了自己的藝術生涯。連環畫作為中國特有的樣式迅速發展,可單從“小人書”這樣的名字,可想見其難登大雅之堂。但在1952年學習班卻為學員邀來了涂克、王元化、黎魯等各領域文化大家授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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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興路上的咖啡館(攝影:壽幼森)

  賀友直和他所在的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在紹興路上耕耘多年,用《紅樓夢》《三國演義》《楊家將》等一系列連環畫,以中國傳統文化為依託,成為一代人的文化記憶。直至十年前,看著連環畫長大的一代人,又回到紹興路17號的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服務部,淘起童年回憶。

  吹葉可知風振海。

  改革開放的風起雲湧,僅從這條小馬路、從上海出版界吹起的一陣出版新風,便可感受到。1978年11月,距離《文匯報》的《于無聲處聽驚雷》長篇通訊引發全國反響僅一個月後,上海文藝出版社決定出版話劇《于無聲處》演出本。蒼藍色的封面只“于無聲處”四字如驚雷,這是出版人與新聞人的熱情呼應,更是文藝久旱逢甘霖的暢快握手。

  有了好書,如何提供給更多的讀者?1986年 8月5日,上海文藝出版社與上海文化出版社聯合刊登了一則啟事——率全國之先推出讀者俱樂部。為會員免費提供書單書訊、舉辦讀者講座沙龍……這樣的創新,比風靡一時的“貝塔斯曼書友會”整整早了十年。進入新千年,紹興路9號旁的弄堂又打出一塊小小的綠色招牌——文藝書吧。喝茶看書的一方溫馨空間,或許就是如今實體書店體驗式消費之雛形。

  從讀者俱樂部到書吧,形式上是出版社為適應市場、滿足讀者不斷提升的文化體驗需求所做出的革新之舉,而之於當時的數萬名讀者會員,吾心安處,便是故鄉。

  不管時代浪潮中出版的改革創新如何,唯獨這條馬路寧靜如初。時光像在這條小路凝駐,自1943年來定名紹興路後,這裡既沒有拓寬,也沒有延伸。無論外面的世界高樓拔地而起,車水馬龍,這裡的出版社與民居共同保有城市的另一種面貌——是詩意的,也是入世的。

  世紀交替之時,剛從部隊轉業的莫言來上海采風,便被紹興路的這樣一種氣質吸引。他寫道:“那時的上海,已經發生了巨變……繁華而現代,喧嚷而熱鬧,令人眼花繚亂,流連忘返。但我更喜歡紹興路那樣的環境,那樣的氛圍,有幾分寂寞,幾分冷落,幾分涼意,是一種很文學的感覺。”

  流連一處風景,更是流連人心。他同已故的上海文藝出版社原總編輯郟宗培是知交好友。正是因這份情誼,莫言把自己得意的長篇小説《蛙》交給了文藝社。這部作品隨後獲得茅盾文學獎,實現了出版社在茅獎上 “零”的突破。而到了2015年的茅獎,文藝社出版的格非長篇小説《春盡江南》、金宇澄《繁花》更中兩元。這位莫言筆下“南人北相”的出版人,和他辦公室曾常年亮著的 “八角樓燈光”,點亮了紹興路的文化魂。

  文學、戲劇,美術,那些重要的名字和重要的時刻,始終在這條小路上交匯、發光、更迭、生長、蓬勃。

  從安家、回家到守家,水磨調40年幾經沉浮終迎盛景

  紹興路9號這幢三層的建築,是法租界時的警察俱樂部,從外部看中規中矩,可走進內部,大廳墻上螺旋狀的石膏裝飾依稀可辨當年的優雅華美,而隨木質的旋轉樓梯視線向上,彩色玻璃將陽光拆解,與古典吊燈一同映照出的,是斑駁的樹影,亦是靜好的歲月。

  若得一個閒適的週末,不妨走進紹興路9號,放緩步伐拾級而上,悠悠水磨調聲聲入耳。這裡二樓的俞振飛崑曲廳,周周有好戲上演。只是別忘了提前買票,不到200個座位,常常是月初掛牌早早售罄。

  好奇心重一點的,又或是熟門熟路的,只管徑直走到三樓,門廳也被改成了練功地,跟鬥水袖翻飛交錯,來得晚了,只能和拉筋吊嗓的“遲到者”促狹地立在角落。而推門走進面向馬路的大房間,則更是熱鬧得讓你覺得來到另一個世界。年輕人在舞台中央有模有樣,而看一旁,銀發老人不疾不徐的用手拍著桌子,隨著少年人的聲音口中小聲哼唱。矮身找一處立足,細品唱腔裏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原來虛度時光也可以如此踏實。

  今日的閒適與生機交疊共融的光景,還須從1978年説起。改革開放浪潮將起之時,崑曲界也捎來春的消息。紹興路9號,這個昔日上海京劇院的舊址之上,將成立上海昆劇團。

  那時,距離新中國成立後培養的第一批崑曲演員——昆大班畢業已有整整17年。17年來,蔡正仁和他的同學們,不是被借調其他劇種唱戲,就是在工廠做工,人到中年崑曲夢早已塵封心底。而他們的老校長,出任上海昆劇團團長的俞振飛也已是76歲高齡。

  所有對逝去的青春的感懷,都化作傳承創新的動力與激情。《三打白骨精》《墻頭馬上》《牡丹亭》《瓊花》等一系列傳統經典與新編作品接連推出,錯過舞臺最好年華的崑曲人比誰都珍惜 “紹興路9號”的家。

  可誰也不曾想到,當時帶著對崑曲藝術的激情滿懷,卻與市場大潮撞個滿懷。

  1991年,崑曲人將二樓的破敗舞臺,改造成駐團的小劇場,定名蘭馨戲院,希望用每週演、每週教的形式長期普及崑曲,拓展觀眾。可惜,從最開始曲友的奔相走告,很快面臨的是台下只有幾位花白頭髮老主顧的窘境。那些年,崑曲人最怕下雨,屋外的雨打梧桐令紹興路別有一番情致,可送出去請觀眾看的戲票註定又是打了水漂。

  面對臺上演員比台下多的落寞與寂寥,堅守,成為上昆人的信仰。20年如一日,不管台下人多人少,幾代人的演出不曾間斷。從紹興路9號出發,蘭馨雅韻唱到了校園社區,唱到了當代劇場,唱到了海外頂尖藝術節。而不管走得多遠,屋裏廂的一方舞臺,總有人堅守,總有戲上演。

  2013年這座歷史保護建築歷時四年整修一新,崑曲人又回到了熟悉的小樓,蘭馨戲院也正式更名俞振飛崑曲廳。張起前輩的大旗,一則為紀念,紀念這位在崑曲瀕臨“絕種”之時,臨危受命傳承崑曲,一生奉獻的藝術大師;二來或許也希望老藝術家能以這樣的方式見證當下崑曲的春色滿園。

  今年新春,上海昆劇團用作品盛大“慶生”,特別做了一新一舊兩塊 “紹興路”路牌。舊的那塊,是主創特別到上海圖書館查閱資料,等比復原的。從灰色的水泥牌,到嶄新的金屬牌,其寓意的又何止歷史變遷?後臺,舞美師傅對著路牌怔怔良久。那份對崑曲的癡心,對家的眷戀,深埋于每一代、每一位上昆人心中。

  從安家、回家到如今的守家,600歲崑曲的幾經浮沉又再一次濃縮在這短短的40年,濃縮在這條400多米的小路上。只是站在這最好的光景看未來,仍可期許,崑曲的良辰美景、文化的繁榮復興,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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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路記憶掠影

  如果把城市比作一個人,紹興路或許只是食指上的一根毛細血管。新陳代謝的進程之中,新的故事新的人,將在這裡接續情懷之棒,不斷拓展、更迭著城市的文化內涵。

  漢源書店:曲終人散情未遠

  過去20年間滬上最美書店排行榜,一定少不了原坐落于紹興路27號的“漢源書店”。而張國榮斜靠沙發,翹起腳讀書的照片,更是成為“榮迷”心中的經典畫面——多少適意!

  張國榮有多偏愛這裡,每到上海,便要到漢源虛度一小段時光,而他的寫真《風月》也在此取景。坊間更是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演唱會前夕,張國榮偷得浮生半日閒,躲在漢源書店,泡上一壺茶,翻看幾本書,消磨了一下午。臨走時還抱怨,若不是晚上有演唱會,他能在這裡待上更久。

  虛度時光的會客廳,或許就是創始人爾冬強希望這一方空間帶給每個人的。暗紅色地磚、金色窗簾還有古董檯燈,ART DECO的裝修風格如同來到蓋茨比的華麗世界。可又不儘是浮華。書架上的藏書,周身的古董擺件,又都藏著歲月的故事,等待著訪客去發現。

  王安憶、阿城、陳村、王朔、孫甘露、陳丹燕、金宇澄、楊煉,20多年來作家詩人的來去之間,令漢源儼然如塞納河左岸的咖啡館。至於普通人的造訪,命運也早已為其留下人生彩蛋:外國遊客在這裡喝茶翻書,卻意外看到了外婆客死上海的墓碑照片;猶太孤兒在這裡找尋到父親留下的印跡而失聲痛哭……溫暖和感動的記憶在這間狹長的客廳蔓延滋長。

  漢源於去年末遷離紹興路,如今,在陜西南路上,以新的形象迎接往來讀者。

  維也納咖啡館:通向維也納的“任意門”

  滾燙的咖啡上擠一朵雪白的鮮奶油,隨意劃出巧克力糖漿的線條,最後在捻些七彩米,一杯維也納咖啡便做好了。奧地利人似乎是要用盡所有對甜蜜的想像,來調和這一口咖啡的香濃。也就難怪歐洲人偏愛不已——是維也納人讓品嘗咖啡變成了文學,變成了藝術,變成了一種生活。那麼之於紹興路,如果出版社的墨香是底色,那麼點綴其上的花店、咖啡館、手作店便是奶油、是巧克力、是糖米,點綴其間,方得活色生香。

  維也納咖啡館或許就是那咖啡上的一粒七彩米。門面不過兩米,“Vienna Cafe”的黑底金字招牌,倒是和歐洲街巷裏的小店一般情致。而走進其中,條紋墻紙、銅版畫、足料的自製蛋糕、或許正是給停留異國的歐洲友人帶來了一抹鄉愁,這間容納不過幾桌的咖啡館,在這條路上存在不過十年,卻被視作是上海最接近奧地利的地方。

  上世紀30年代,聚集猶太人的霍山路被稱之為“小維也納”,如果時空真可穿梭,這間開了十年的不起眼白色店面,或許就是“小維也納”曾再現過的“任意門”。

  紹興公園:信有山林在市城

  在紹興路,你會感慨于每個景觀都與其相匹配,精緻熨帖,成了建築與人的默契。

  紹興公園也是一樣。

  説是公園,和人民公園相比,紹興公園連其中的一塊綠地面積都比不上。而在解放前,這裡更是垃圾成堆污水橫流。1951年建成公園後的60多年間,換過好幾個名字,像是為馬路上往來的文人,構築了一個微縮版的江南園林。

  順著一條蜿蜒小道,八方小花壇循跡錯落,還沒抬眼,視線便隨著綠樹到了盡頭,落于緊鄰的民居圍墻之上。不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小橋、流水、山石、土坡被巧妙安置。穿過前庭猶如屏風的門墻小院,走入中庭,只需借一點想像力,山石壁景、深岩幽壑、峭壁疊瀑如在眼前,而在視線盡頭,是隨逝賦形的倣竹廊亭、竹林小林徑。

  絕憐人境無車馬,信有山林在市城。紹興公園把這樣的園林美學發揮到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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