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曾中流遏飛舟——電影《鳴梁》沒法告訴你的事

 

筆者不想諱言自己過去對韓國電影的那些偏見。即便是被視為21世紀亞洲戰爭電影經典之戰的《太極旗飄揚》和《高地戰》,也曾被筆者打上“過於狗血”、“煽情做作”的標簽。即便是這部據説在韓國創造了票房神話的《鳴梁》,筆者在沒有觀影之前,也曾吐槽説只有“棒子才會相信李舜臣能用12艘戰艦擊敗對手上百條船”。但看過影片之後,我沉默了。倒不是這部電影在史實和道具方面無懈可擊。而是其獨特的敘事手法和堪稱行雲流水的鏡頭運用,讓筆者忘記了這只是一部電影,一度相信了那場發生在西元1597年10月26日鳴梁海峽的戰鬥正是如電影中那般的盪氣迴腸。

 

一、日本侵朝前的朝鮮黨爭

 

自西元1392年李成桂廢黜高麗末代君主“恭讓王”,建立朝鮮王國以來。為鞏固自己的“僭主統治”,李成桂家族不得不通過以各種名目授予親貴田地,以收買其忠誠,是為“科田制”。而除了授予親貴、重臣的“勳田”和“科田”之外,朝鮮王國還將大量的土地切割成小塊授予地方豪強,由於這些受領者有義務為國征戰,因此又被稱為“軍田”。而這些擁有世襲私田的既得利益集團在朝鮮王朝時期因其“文東武西”而合稱“兩班貴族”。

 

“科田制”和“兩班貴族”這樣的頂層制度設計,無疑是有利於最高統治者的。但朝鮮地狹民稠,在蛋糕無法持續做大的情況下,為了爭奪“分蛋糕”的話語權,一系列“士禍”和“黨爭”也就在所難免了。而日本發動侵朝戰爭之際,正值朝鮮“東、西黨人”之爭未平,“南、北黨人”之爭又起的節骨眼上。和多數東亞地區的朋黨之爭一樣,朝鮮的東、西、南、北四人黨也是拿儒學經典和最高統治者的血統説事。當然他們爭來爭去也不是為了辨明程朱理學的核心是“性”還是“氣”,又或者李成桂有沒有漢族或者蒙古的血統。核心的目標還是要以大義的名分將對方趕出朝堂。西元1591年,朝鮮東西兩黨為了國王李昖的“繼承者們”又鬧將起來。雖然這場“建儲之爭”以東人黨的全面獲勝而告終,但對“政治失足”的西人黨究竟該趕盡殺絕還是“費厄潑賴”東人黨內部又産生了分歧,進而分裂成了以李山海為首的北人黨和以柳成龍為首的南人黨。而就在這連番朋黨之爭中場休息之時,一年前出使日本的“黃金組合”回來了。

 

“黃金組合”指的是“西人黨”的黃允吉和“東人黨”的金誠一。既然黨派不同,那麼給出的日本國情通報自然也不可能是一樣。黃允吉説日本“兵強馬壯,武士當國”。金誠一就説不過是“色厲內荏,不足為患”。黃允吉説豐成秀吉“深目星眸,閃閃射人”,金誠一就説那其實叫“目光如鼠”。從事態的後續發展來看,黃允吉的説法顯然更符合當時日本的國情,但此時的朝堂之上都是他的政敵,又怎麼會有人替他幫腔。於是在“彈丸島國不足為慮”的“東人黨”大合唱中,朝鮮國王李昖也覺得沒必要庸人自擾。

 

課本中的李舜臣畫像

 

二、李舜臣在戰前地位如何?

 

金誠一在朝堂之上雖然有意擺了同團出使的黃允吉一道,但私下卻第一時間將日本備戰的消息通知自己的同鄉、身居“右議政”高位的柳成龍。柳成龍深知事態嚴重,於是第一時間開始選派得力的親信武人前往朝鮮半島南部備戰。其中最為著名的莫過於出任光州牧使的權栗和全羅左道水軍節度使的李舜臣。

 

權栗根紅苗正,老爸是前領議政權轍。不過權栗本人雖然早年參加武科考試,但並非投身軍旅。此時無尺寸之功便成為了一州軍政長官,除了家族的蔭蔽之外,自然少不得同鄉柳成龍的推薦。與權栗相比,李舜臣的出身可謂“貧寒”。朝鮮史書上説他是德水李氏始祖李敦守的第12代孫,這過於遙遠的記載是否屬實姑且不論。即便李舜臣真是那個高麗王國時代神虎衛中郎將的後代,在朝鮮王國統治時期也沒什麼好自豪的。而在李舜臣的直系親屬之中只有曾祖父李琚做過兵曹參議,到了李舜臣的祖父輩更是家道中落。不過李舜臣的老爸李貞雖然是個布衣平民,但給幾個兒子起名字倒是霸氣側漏。李舜臣的哥哥叫羲臣、堯臣,弟弟叫禹臣。如果再生一個不知道是不是要叫啟臣。

 

國人讀史有一個很有趣的現象,筆者將其稱為“姓名印象”。如張飛正史中明明是一個擅畫美人、立馬書銘的才子,只是因為名字起的頗為跋扈,於是在演義中便成豹頭環眼、燕頷虎須的莽夫,即便偶有良策,也不過是“粗中有細”。指揮水師與日本侵略者周璇于朝鮮半島沿海的李舜臣本是武科及第出身的職業軍官,但因為和宋、明時代的大儒同名,因此在後世形象中多是一副溫文儒雅的儒將形象。

 

和中國古代“窮文富武、飽吹餓唱”的説法不同,在朝鮮王國“兩班貴族”的把持之下,文科、武科都是有産階層的特權(勳田、科田、軍田的所有者),平頭百姓只能參與雜科考試(易、醫、陰陽學、法律學等)。李舜臣雖然有資格參與武科考試,但32歲才在屢試之下中舉,也算是大器晚成。而與權栗這樣的權貴不喜為官的灑脫相比,李舜臣的前半生幾乎都是在“為祖國邊疆獻青春”。西元1579年,李舜臣被調往今天因地下核子試驗而聞名的鹹鏡道抵抗女真部族的襲擾。這一待就是十年,期間還因兵敗鹿屯島而失罪革職,以白衣從軍。很多人視為《鳴梁》前傳的韓國電影《天軍》反映的正是李舜臣這段“走背字”的歷史。

 

柳成龍無疑是李舜臣生命的中貴人,但對於兩人的關係,朝鮮史料卻諱莫若深。只説是兩人是少年時的老相識。但成長於安東的柳成龍如何認識家住首爾的李舜臣,卻實在令人難以信服,而值得注意的是早在為柳成龍的慧眼所發掘之前,李舜臣已經為金海都護府使李慶祿推薦給了“東人黨”的另一大佬——李山海。可以説早在柳成龍“不拘一格”用人才之前,李舜臣已經算是“東人黨”的週邊了。而幾乎在同一時間,朝鮮王國南部三大水師指揮官系數換人,除了主持全羅左道的李舜臣之外,負責全羅右道的是王族旁支的李億祺,接掌負責慶尚右道的是原鹹鏡道富寧都護府使元均。而這兩位和李舜臣最大的共同點便在於都曾在東北邊境與女真族交戰,屬於有實戰經驗的“軍政複合型人才”。由此可見,朝鮮王國對抵禦日本侵略的相關戰備工作的啟動,最遲不遠于西元1591年。所謂朝鮮“人不知兵二百餘年”、“如同無預警入侵”的説法並不成立。而之所以造成“壬辰朝鮮戰爭”初期朝鮮軍隊一潰千里的局面則完全是由朝鮮國內的政治體制和戰略誤判造成的。

 

朝鮮和日本一衣帶水,自古便摩擦不斷。蒙元帝國兩次徵日之役,雖然沒有成功佔領日本,卻也耗盡了鐮倉幕府的財力,最終導致保持政權的六波羅北條氏倒臺。日本列島陷入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南北朝紛爭之中。失去中央集權的約束,日本沿海民眾自發組織的跨海劫掠盛行一時,曾長期困擾大明帝國的“倭寇”,亦是朝鮮半島的主要外患之下。朝鮮開國君主李成桂便曾三度領軍大敗日本海盜。而西元1389年和1419年,朝鮮軍隊更兩次遠征對馬島,越境打擊日本海盜。因此在朝鮮官方的概念中,日本對朝入侵的手段無非是海上襲擾加小規模的兩棲突擊而已,只要加強水師建設便足以應對了。直到西元1592年4月14日,數萬日軍先鋒于釜山一線卷海而來,朝鮮王國才知道自己錯的有離譜。

 

大安宅船透視圖

 

三、《鳴梁海戰》中被擊斃的“海賊王”何許人也?

 

作為一個島國,日本自古便不缺少統稱“水軍”的海盜集團。而隨著戰國爭雄的愈演愈烈。本無統屬的各地水軍紛紛為豪門收購,成為了各戰國大名“株式會社”的“海上事業部”。一時間你方唱罷我登場,倒也非常的熱鬧。更促進了日本列島造船工業和艦載武器的升級換代。西元1576年,從屬於織田信長的紀州水軍領袖九鬼嘉隆在織田氏的全力支持下,建造出了寬七間(約12米)、全長十二間(約21米),以兩層漆木為檣櫓,上覆鐵板,內列火炮的“大安宅船”。兩年之後,九鬼嘉隆正是以6艘大安宅船擊破稱雄瀨戶內海三十餘年的毛利、村上水軍聯合艦隊的600余艘木制戰船。可謂一戰便拉升了日本海戰的檔次。

 

作為織田信長政治遺産的繼承者,豐成秀吉並非不重視水軍的建設。早在受織田信長之命攻略盤踞本州西部的毛利氏領地之時,豐成秀吉便施展自己所擅長的招降納叛手段,延攬以瀨戶內海蕓予諸島的村上水軍。而此時本就是股權不清的村上水軍內部也暗流洶湧。而首先背離毛利氏投向正是電影《鳴梁》中人稱“(要成為)海賊王”的來島通總和他的倒楣哥哥——得居通幸。

 

作為村上水軍的一員,得居通幸和來島通總兩兄弟當然都本姓村上。不過西元1567年兩人的老爸村上通康去世之時,通幸不幸被嫡出的弟弟通總擠掉了繼承家業的權力。當時年僅十歲的通幸乾脆自暴自棄,號稱是土居氏和得能氏的子孫,給自己編了一個得居的姓氏。而西元1582年,21歲的村上通總率先宣佈背棄自己母親所出的四國島土豪河野氏,投靠豐成秀吉之時,又遭到了村上水軍其他幾部的圍攻。被打的一敗塗地的通總只能逃往秀吉的軍營避難。雖然村上通總能力一般,但出於千金買骨的目的,豐成秀吉事後還是替他出頭,不僅從毛利氏和村上水軍手中要回了其根據地,更以其所盤踞的島嶼賜姓“來島”。至此,原本相對齊心的“三島村上”水軍歸於解體。

 

西元1585年,豐成秀吉以與其結盟的毛利氏為前鋒,大舉侵入四國島。得居通幸和來島通總兩兄弟亦負弩前驅。面對豐成氏壓倒性的優勢,被稱為“土佐之蝙蝠”的長宗我部元親很快便宣佈降服。得居通幸和來島通總因此分別獲得了三千石和一萬三千石的封地。算是躋身入了戰國大名的行列。可不要小看這一萬三千石,要知道在電影《鳴梁》中登場的其他幾位日軍將領,藤堂高虎此時也不過兩萬石的封地,加藤嘉明此時僅三千石,要到一年之後才加封淡路城一萬五千石。脅坂安治山城、攝津兩領相加亦不過一萬三千石的封地。從這個角度來看來島通總兩兄弟可謂起點不低。

 

豐成秀吉之所以肯給予來島兄弟如此優厚的待遇,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分割的是四國長宗我部家的地盤, 屬於慷他人之慨。另一方面也是考慮到收降四國之後即將要跨海遠征九州,來島兄弟麾下的水軍可能會派點用場。但在西元1586年末豐成秀吉所發動的第一次九州征討戰中,來島兄弟卻根本沒有發揮自己水軍特長的機會,只能擔任接應被島津軍誘引至戶次川所敗的豐成係武將仙石秀久及長宗我部的殘軍撤回四國的任務而已。第一次九州征討的失敗令豐成秀吉頗為不爽。西元1587年農曆三月,他操控天皇宣佈島津氏為朝敵,一氣動員二十二萬大軍殺奔九州。面對豐成係壓倒性的實力優勢,島津氏稍作抵抗便宣佈降服。

 

第二次九州征討的成功,令豐成秀吉開始迷信于泰山壓卵式的大兵團作戰。兩年之後,他故技重施,再度動員豐成係本部人馬及盟友大名所部二十五萬大軍,海陸並進,殺向盤踞關東相模、伊豆等地已近百年的戰國北條氏。來島兄弟再度從軍出征,但此時他們的風頭不僅被曾經的織田係水軍頭領九鬼嘉隆蓋住,甚至連加藤嘉明、脅坂安治這些“半路出家”的水軍將領也有所不如。畢竟加藤、脅坂兩人自平定四國島之後也受封于瀨戶內海沿海,造船募勇均有先天的便利。

 

聲勢浩大的北條氏討伐戰,最終以北條氏主城小田原在海陸包圍下宣佈開城投降而告終。至此豐成秀吉不僅完成形式上對日本列島的統一,更令其形成了自己一整套對戰爭的看法。在豐成秀吉看來日本列島經理百年戰國的歷練,早已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戰爭動員體制。通過被稱為“太閣檢地”的日本全國經濟大普查和土地所有制調整,豐成秀吉基本掌握了日本全國年生産力的經濟數據。隨後再依照每個大名、家臣所領有的石高數,去分配兵員和戰爭物資採購數,數十萬大軍便可以迅速完成集結和調遣。正是緣于對自己所建立的這套原始“總體戰”體系的自信,在豐成秀吉眼中遠征朝鮮將成功的複製九州、北條討伐戰的輝煌。

 

日本水軍的小早船

 

關船

 

三、為何豐臣秀吉侵朝兵力甚至可以壓倒明軍?

 

應該説豐成秀吉的這套戰爭理論在陸戰中確實行之有效。在此後漫長的“壬辰朝鮮戰爭”中,日本遠征軍始終保持著充沛的兵員,而國力遠勝於其的大明帝國在兵力上反倒處於劣勢。但豐成秀吉將這套理論照搬到海戰領域,卻不得不説有膠柱鼓瑟之嫌。從西元1591年農曆正月下達給各大名的水軍徵召動員令中,不難看出豐成秀吉完全按照陸軍的模式,進行著海戰的動員:臨海各國諸大名領地,每十萬石準備大船兩艘……各海港每百戶出水手十人……秀吉本軍所用船隻,各國大名每十萬石建大船三艘、中船五艘。所需建造費用,由秀吉撥給;各國大名將所需建造費用,以預算表呈報,先撥給一半,迨船建造完畢後,再行付清。

 

以當時日本全國的石高約2500萬石,沿海約佔一半計算。在豐成秀吉的指揮棒下,為遠征朝鮮徵調、新建的戰船可達七百餘艘,且自帶水手。僅從數字上來看不可謂少,但是豐成秀吉的徵召令中並沒有提及這些戰船的武備問題。當時日本雖然已經實現了火繩槍的國産化,但大口徑火炮則幾乎全部依賴進口。換而言之,集中到遠征軍手中的這七百艘戰船上面連一門火炮都沒有。

 

從各地徵調的水手可以滿足戰船的正常航行需要,但一旦發生海上戰鬥仍需專業的水軍。但相對於第一波次投入朝鮮戰場的15.8萬陸軍而言,首戰朝鮮的日本水軍僅有9200人,這個集合豐成係所有水軍人馬的數字,甚至遠遠低於戰國時代鼎盛時期的村上水軍一家的兵力。織田信長手中仍船堅炮利的日本水軍,緣何在遠征朝鮮之時缺兵少炮呢?出現這樣的局面,不得不歸咎於豐成秀吉于1588年所頒布的《海賊停止令》。

 

僅從字面上看,天下已定,要求各地水軍停止“海賊”行動無可厚非。但事實上日本各地的水軍除了打家劫舍之外,更多的時候是扮演著海上收費站和鏢局的角色。正應如此,日本水軍的主力艦被稱為“關船”,意即在海上的航行要道設置關卡,以收取“帆別錢”。而客戶如果願意以“警固料”的名義出錢,各水軍也不介意用小型的快船(小早)提供武裝護送的物流服務。長遠來看,帆別錢、警固料對日本國內貿易的發展都是有害的。但豐成秀吉以行政手段將其一刀切,卻不免操之過急。《海賊停止令》一齣,各地的大小水軍集團頓時星散,其中當然不乏有好事者,加入藤堂高虎、加藤嘉明、脅坂安治等人的水軍遠征朝鮮,但更多的人選擇了就此從良,過上了打漁經商的平和生活。從這一點來説被編入四國諸大名組成的第五番隊(兵團)渡海犯朝的來島通總所部,可以説是九鬼嘉隆之外,唯一一支成建制參與遠征朝鮮的戰國水軍余脈。

 

龜船作戰模式想像圖

 

朝鮮板屋船

 

龜船與安宅船的死鬥

 

四、還原鳴梁之戰前真實的李舜臣:並非常勝

 

最早與對手交鋒于海上的朝鮮水軍將領並非李舜臣,而是慶尚右道水軍節度使(朝鮮方面簡稱為右水使)元均。面對來勢洶洶的日本海軍主力,元均雖然接戰不利,被迫放棄戰略要衝巨濟島。但畢竟也算是敢於亮劍,比起一炮未放便“敵前轉進”的左水使樸泓已經算是不錯的了。當然樸泓也並非全無貢獻,他至少在跑路之前鑿沉了自己麾下所有的戰艦。畢竟當時朝鮮水師所使用的主力艦——板屋船,無論是噸位還是火力均強于日本方面大量使用“關船”,即便面對十萬石大名才能建造的安宅船也並非不能一戰。

 

元均兵敗之際,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呼叫支援。但近在麗水港的李舜臣卻發揮了“友軍有難,不動如山”的精神,不僅自己不出兵,還派人告誡元均“勿令妄動”。當然李舜臣的行為後來被朝鮮王國官方認定為屬於“大將氣度,伺機而動”。可憐的元均帶著慶尚道殘存的4艘板屋船在巨濟島附近徘徊了近半個月,李舜臣的援軍終於到了。此時距離日軍登陸釜山,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不過在李舜臣看來自己的戰機恰恰就在此時,畢竟日軍主力已經北上漢城,巨濟島一線留下的不過是負責掩護後方兵站的少數警戒部隊。在會合元均所部之後,1592年農曆五月七日,李舜臣集中24艘板屋船、57艘小型戰艦(挾船、鮑作船)衝入藤堂高虎所部泊停的玉浦港。

 

必須指出的是初次出兵朝鮮之時的藤堂高虎領下不過兩萬石,因此全力動員也不過出兵2000人,根本不好意思在前線衝鋒陷陣,只能以水軍的身份在後方打打秋風。而正在他率部上岸掃(搶)討(劫)之時,李舜臣的大軍突然殺到。停泊于岸邊的30艘日軍戰艦根本來不及還手就被李舜臣以艦炮、火箭擊毀了24艘。以幾乎零傷亡的代價打了這樣一場奇襲戰固然是大捷。但事後朝鮮方面宣傳斃傷日軍4000人左右卻顯然有些不厚道。

 

成功奇襲玉浦之後,李舜臣隨即打算將艦隊臨時停泊在巨濟島的永登浦過夜,但偵察船又傳來了有小股日軍正從附近經過的消息前往合浦。李舜臣隨即又率隊前往截殺,又一氣擊沉了對方6艘戰艦中的4艘(一説5艘)。連勝兩陣的李舜臣顯然有些亢奮,第二天又按照此前偵查所獲的情況,率軍突襲了巨濟島對面的固城赤珍浦,又故技重施擊沉了13艘處於停泊狀態下的日軍船隻。不過此時漢城陷落的消息傳來,一掃李舜臣、元均所部原本高昂的士氣,於是在“諸將放聲痛哭”的情況下,兩道水師聯合艦隊宣佈解散,各回本鎮。

 

應該説李舜臣所在的麗水港此時遠離日軍的進攻軸線,相對安全。而元均所統率的慶尚右道水軍不僅船少兵寡,而且防區內的大多數良港、錨地均已落入敵手,在一線與敵週旋的難度可想而知。但正是得益於元均所部始終活躍于前線,才能領李舜臣于麗水安心休整一個月,並根據戰場需要建造了第一艘“龜船”。

 

根據李舜臣《亂中日記》的記載來看,朝鮮水師很早便已有過使用龜船的歷史。而其更為古老的名字——“蒙衝”則似乎暗示了這種戰船有著中國血統。而結合中國古籍中關於艨艟(蒙衝)的記載更不難發現兩者之間的傳承關係:“此船(艨艟)以生牛皮蒙船覆背,兩廂開掣棹孔,左右前後有弩窗矛穴,敵不得進,矢石不能敗”。基本上與龜船的設計理念別無二致。那麼為什麼這種戰艦在中國戰場被淘汰後會在朝鮮以龜船之名復活呢?筆者認為主要還是緣于自宋元以來,中國造船工業及火器運用日益發達。曾在冷兵器時代具有良好防護性的艨艟由於不利於架設多重帆櫓機動性不強,且在大口徑火器面前生存能力堪憂而逐漸淡出一線。而在朝鮮戰場之上,由於日軍缺乏火器且主戰場集中于沿海港汊而重新給予了一展拳腳的機會。

 

中遠距離以弓矢、火繩槍射擊,近距離投擲被稱為“焙烙”的火藥罐殺傷對手甲班的有生力量,最後以水手跳幫,白刃肉搏結束戰鬥的模式堪稱戰國日本水軍的“三板斧”。但這些戰術在面對李舜臣的龜船面前顯然都很難奏效。龜船的上半部包覆的六角形的甲片,可以有效的抵禦日方的中遠程投射武器攻擊,而甲片上林立的鐵錐也能令對手英勇的跳幫成為一場可憐的自殺。不過和大眾傳統的理解相悖的是,事實上在抗擊日本侵略的過程中朝鮮水軍所投入的龜船總數不過3到5艘。

 

李舜臣首次投入龜船的戰鬥是在1592年農曆五月二十九日的泗川浦海戰之中。根據元均從前方傳來的情報,李舜臣于當天率軍突襲泗川浦的日軍。不過日本方面顯然吸取了此前的教訓,始終將艦隊停留在狹窄的港區之內。面對近兩百挺鐵炮(火繩槍)組成的日軍火力網,初次上陣的龜船不負眾望,突入港內一舉擊沉了對手大半的戰艦。當然這種明顯已經落後於時代的武器如果面對的是大明水師,可能還沒靠近就被弗朗機炮打成了篩子。

 

泗川浦之戰的勝利和龜船的實戰表現,極大的增強了李舜臣的信心。何況此時全羅右道水軍節度使李億祺正率部趕來會師。兵強馬壯的李舜臣決定以固城外海的蛇梁島為基地對日軍進行長期作戰。農曆六月初二,李舜臣率部進擊固城唐浦,首次遭遇了日軍主力戰艦安宅船。而這艘戰艦的主人正是頗受豐成秀吉寵幸的龜井茲矩。由於長期為豐成氏經營銀山,因此據説早年槍術過人的龜井茲矩在日本國內戰功寥寥,可能是為了安慰其作為武士的面子。豐成秀吉此時給他的官位有些嚇人——琉球守、台州守(沒錯,就是中國浙江的台州)。可惜名號嚇不死人,在朝鮮軍的猛攻之下龜井茲矩所部兵敗如山倒,他本人一把寫著“龜井琉求守殿”的軍配(扇子)也成為了李舜臣的戰利品。於是逃回國內一直活到江戶時代的龜井茲矩便稀裏糊塗的成為了中朝兩國眼中首個陣斬的日本大名了。

 

在隨後的幾天裏,李舜臣又連續于唐項浦和永登浦擊敗了趕來支援的日本海軍。來島通總的哥哥得居通幸便在此兩役中座艦被擊沉,無奈于附近陸地登陸後自盡。不過在朝鮮的史料之中,這位仁兄也是死在電影《鳴梁》中箭術拔群的順天府使權俊弓下。更為悲劇的是得居通幸死後他的領地還被豐成秀吉沒收,轉授給了他的弟弟來島通總。而此時李億祺的加入令朝鮮水軍三道聯合軍隊已經擁有了近百艘戰艦的實力。正是有了如此雄厚的兵力為後盾,李舜臣才敢與集結于巨濟島的日軍主力正面決戰。而諷刺的是此戰日方雖然投入了脅坂安治、九鬼嘉隆、加藤嘉明三大水軍主力,但在戰場之上卻始終只有脅坂安治所部。這場被稱為閒山島海戰的大捷,宛如一支功效強勁的雞血,令李舜臣發動了自己統率海軍以來最大的冒險行動——突襲釜山。

 

1592年農曆九月一日,李舜臣集結三道水師74艘板屋船輔以挾船92隻。大舉衝入釜山港。但此時釜山集結的日本水軍的船艦已經超過四百隻,且已做好防禦的準備。 朝鮮水軍奇襲失敗遭遇日軍的強大反擊,朝鮮將領鄭運被擊殺,朝鮮水師損失慘重,甚至連李舜臣險些被俘虜。 此戰之後李舜臣不敢再輕言出擊,而轉為攻擊沒有戰船防護的運輸船團。當然這樣的失敗是不會出現在偉大光正的朝鮮史料之中的,於是釜山之戰的經過被修正為:“舜臣與元均悉舟師進攻、賊斂兵不戰、登高放丸。水兵不能下陸、乃燒空船四百餘艘而退”。而關於釜山之後,朝鮮水軍再無主動出擊的記錄則完全是已經參戰的大明帝國的錯:“但不幸的是握有當時作戰權的明朝軍隊為了進展順利與日本的議和交涉,竟給陸軍和水軍下達了停止戰鬥的指示,令人悲憤不已。韓國戰爭休戰也按並不希望的方向進展,結果簽定休戰協定時竟也要承受作為戰爭當事國卻未包含在協定文件簽名方的淩辱”。

 

龜船復原圖

 

龜船復原圖

 

五、走向鳴梁——李舜臣的冤獄和復起

 

大明帝國在“壬辰朝鮮戰爭”中所起的作用,這當然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但無論如何對於中日朝三國的民眾而言,從1593年開始的明、日和談都是一個難得的喘息之機。而恰恰就在和平談判進入最關鍵階段時,朝鮮國王李昖突然宣佈將李舜臣下獄。事後朝鮮官方的説法是中了小西行長的反間之計,元均等軍中將領誣陷李舜臣陰謀篡權,朝鮮國王李昖激憤之下失去了理智,才會行此昏招。這個説法雖然流行,但卻很難令人信服。首先小西行長要散佈李舜臣謀反的謠言不難,難的是這個謠言要有人肯相信才行。要知道當時的李舜臣已升任三道水軍統治使之一,但比其位高權重的職權大有人在。其次就算李舜臣要謀反,以其手中拿區區數千人的水軍登陸之後也難成大事。顯然事情的真相其實並非那麼簡單。

 

要搞清楚李舜臣“冤獄”的真實原委,當然首先要回顧一下“壬辰朝鮮戰爭”爆發以來,朝鮮王國中樞的黨爭態勢。雖然經過戰前的巧妙佈局,身為“南人黨”領袖的柳成龍擁有著最為穩固的政治基本盤。但戰爭初期各條戰線的節節敗退還是令他和“北人黨”領袖李山海雙雙引咎辭職。不過李山海外放之後仍然多次遭到南人黨的彈劾,很快就丟失了所有的官職,變成了一介白丁。而柳成龍雖然被下放到外職,但以招募義軍的能力取得了一定的兵權。同時在海、陸兩軍之中有李舜臣、權栗這樣的潛力股。派往明廷求援的李德馨也是柳成龍的親信,果然大明帝國援軍一到,主將李如松便點名要柳成龍前來助陣。一時間“南人黨”聲勢大振,儼然成為了朝堂的主宰。但“月盈則虧”的道理,自古便是官場顛撲不破的鐵律。就在朝鮮宮廷重回漢城,柳成龍官復原職的同時,“南人黨”也成了朝野上下的眾矢之的。為了能把南人黨給打倒,北人黨試圖抓住南人黨的根基予以沉重打擊。在明軍主力撤出朝鮮後,支撐南人黨的主要軍事力量就是屢立戰功的李舜臣領導的朝鮮水軍了。因此,在“北人黨”看來要除掉柳成龍,首先就要先把李舜臣給除掉。

 

而所謂的“小西行長反間計”也並非是説李舜臣謀反。當時小西行長有一個名為“要時羅”的部下早年便詐降臥底于朝鮮軍中。小西行長通過其傳遞假情報給朝鮮軍方説日軍主力某天將會由通過海路抵達朝鮮。朝鮮政府隨即要求李舜臣出兵截殺。而李舜臣不知道是看破了這一詭計還是老成持重。總之未按令出兵。“北人黨”趁勢攻擊李舜臣公然違抗軍令導致喪失破敵良機。柳成龍考慮到大局初定,不想與“北人黨”産生大規模衝突,因此棄車保帥,沒有積極阻止北人黨彈劾李舜臣。

 

1597年農曆二月二十六日,三道水軍統制使李舜臣被革職治罪押送到了義禁府。朝鮮國王李昖下令“國罪不容恕”要求“鞫問至自白為止”。因此李舜臣多次受到了嚴刑逼供,但好在“南人黨”在朝堂之上仍佔據主要席位,朝鮮水軍諸將如李億祺、忠清道水軍節度崔湖等人也為其鳴不平。最終朝鮮官方也覺得對李舜臣通敵、謀反的指控有些站不住腳。於是免其死罪,再度讓他白衣從軍。而柳成龍在關鍵時刻沒有保護自己心腹的行為也令“南人黨”上下寒心,為其最終失勢埋下了隱患。

 

李舜臣下獄的這段時間,正值明日和平交涉正式決裂,豐成秀吉隨即向部下再度發出了出陣朝鮮的動員令,而此次的計劃不再是好高騖遠的一舉征服朝鮮甚至要將戰火燒過鴨綠江。豐成秀吉認為“全羅道是否壓制事關全局成敗,此後再行攻略忠清道及其他地區”。因而日軍首要目標便是掃蕩朝鮮水軍。而此時朝鮮水軍前線最高指揮官已經由元均擔任。元均和李舜臣私交甚惡,李舜臣甚至在自己的《亂中日記》中寫到:“在天地之間,像元均這樣兇惡的人實在是非常少有的”。但常年與日軍週旋的經驗還是令其認識到朝鮮水軍的長處在於機動遊擊,正面與日軍交鋒並非取勝之道。但是在上峰的嚴令之下,元均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率軍出擊。

 

1597年農曆六月十九日,朝鮮水軍與進攻安骨浦和加德島的日軍船隊首次遭遇。多年的養精蓄銳和不斷加封早已令藤堂高虎、加藤嘉明成為領有十萬石的大名。面對兵強馬壯的對手,朝鮮水軍很快便敗下陣來。半個月之後元均裹傷再戰,將朝軍水軍分為兩隊再度出擊,但仍以失敗而告終。為此,元均為已經升任朝軍最高指揮官——都元帥權栗的嚴厲斥責並遭到了杖刑。無奈之下元均再次從閒山島的本營出擊,農曆七月十五日夜晚,朝鮮水軍主力停留在巨濟島跟漆川島之間的漆川梁。得到消息的日本水軍決定主動出擊,藤堂高虎率領水軍從海上包圍朝鮮水師,而島津義弘率陸軍狙擊逃亡的朝鮮士兵,海戰一爆發朝鮮水師便潰不成軍,上千人被斬首數千人跳船逃亡,朝鮮水師的船艦約160隻被日本俘虜,元均、李億祺、崔湖皆戰死,除了慶尚右水使裴楔所部的12艘板屋船外朝鮮水軍幾乎全軍覆沒。

 

隨著日軍全羅道平定的順利推進,到農曆九月中旬,全羅道殘存的朝軍控制地區僅剩全羅道南部一隅。朝軍在漆川梁海戰大敗後,其水軍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再度啟用李舜臣為三道水軍統制使也無法挽回戰力上明顯的差距。為此,日軍陸軍繼續向全羅道南部進軍,水軍則沿海一路西進,從水陸兩路迫近鳴梁海峽一帶。而電影《鳴梁》的故事大體便是從這裡徐徐展開。

 

今天李舜臣仍舊是支撐韓國人的精神力量。據説如果有外國人第一次來到韓國後,在大街上無論男女老少隨便找人問其最愛戴的歷史人物是誰,可能三人中就會有一人會回答是李舜臣。象李舜臣那樣強烈影響韓國人的人物少之又少。但透過歷史的真相,我們不難發現他也有迷茫和衝動,也有黨同伐異的政治算計。但這並不影響其在鳴梁之戰中力挽狂瀾的歷史意義。正如西方人口中的斯巴達三百勇士不能和溫泉關劃等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