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歲緙絲女大師:20個竹梭在手中舞蹈般上下翻飛

圖:馬惠娟在織機上

 

圖:《寒月孤雁》緙絲圖

 

全國掌握“織中之聖”緙絲技藝達到大師水準的,不過三人。61歲的馬惠娟是其中唯一的女性,也是最年輕的一位,以摹緙書畫見長。

 

在國外演示緙絲技藝時,曾有觀眾“研讀”她的手,以為手中藏有“秘密武器”,結果一無所獲。

 

若一定要説有什麼“秘密武器”,那便是藏在這個柔弱女子胸中的,一顆不世俗、耐得寂寞的心。

 

緙絲技藝傳承的燭光,微弱得很

 

一個蘇州西北郊的偏遠小村莊,一處清水瓦墻的庭院,一架簡陋的織機。

 

馬惠娟已經在織機前坐了大半天了,瘦小的背影幾乎一動不動;但從正面看去,就能發現她十根細長的手指卻是一秒鐘也沒停過,20來個小竹梭在她手中上下翻飛,如在舞蹈。

 

這裡是吳中區光福梅園紫藤塢,緙絲的故鄉。出嫁後,馬惠娟就一直住在這裡,如今已退休的她,不太愛出門,只靜靜地在織機上勞作。高級工藝美術師(研究員級)證書,和幾大包獲獎證書一起,被扔在後院的角落裏。

 

緙絲是以生蠶絲為經線,以彩色熟絲為緯線,採用通經回緯的方法織成的平紋織物,“承空視之,如雕鏤之象,故名緙(刻)絲。”

 

與一些名繡相比,緙絲是寂寞的,一種因稀有珍貴、技藝難以掌握而帶來的高處不勝寒的寂寞。

 

歷代留存的緙絲精品,或是龍袍等御用品,或是為帝王所摹的書畫欣賞片,如今大多藏于各家博物館,繼續寂寞著。

 

回溯緙絲歷史,當從西漢回鶻(今新疆地區)説起。初以麻毛為材料,唐代傳入中原後以絲代毛,至北宋,即以緙絲聞名於世,且流行將名人書畫製成緙絲後裝裱,作永久收藏。

 

宋皇室南遷,為宮廷達貴專享的緙絲隨之南移,落戶蘇淞。蘇州吳縣盛産絲綢,且有纖維長、強度高、彈性好的特點,於是,緙絲便在吳縣生根發芽,直至鼎盛。當時多由宮廷畫師提供畫稿,藝人摹稿緙織,既有技法創新,又有名家輩出,如朱克柔、沈子蕃、吳熙等。北京定陵出土的皇帝龍袍都是吳縣的緙絲織物,除大量採用金線外,還摻以孔雀羽。明末,吳縣藝人緙織吳門畫派畫作,名噪一時。清乾隆帝也是緙絲的“粉絲”,他在乾清宮所藏《緙絲加繡九陽清寒圖》上題詩:“宋時創作真稱巧,蘇匠倣為了弗殊。”盛讚蘇匠技藝精湛。

 

清末,國力衰敗,宮廷遣散緙絲匠人,技藝遂流向民間。此後的悠長歲月,在“傳男不傳女”的行規下,緙絲技藝傳承的燭光,微弱得很。

 

“做緙絲啊,整個人要靜下來”

 

1972年,為出口創匯,吳縣工藝美術研究所成立緙絲廠,招募6位民間緙絲老匠人,緙織出口日本的和服腰帶。當時,一條300工時的腰帶可以換回幾十噸鋼材,或一輛豐田汽車。研究所請6位老人挑選6位年輕人,傳授技藝。

 

從小學刺繡、心靈手巧的馬惠娟被三位師傅同時看中。很快,她從徒弟成長為小師傅。1984年,馬惠娟應邀去日本進行緙絲表演,現場觀眾驚嘆不已,甚至有觀眾翻看她的手掌,以為裏面安裝了小型機器。

 

日本之行,也給馬惠娟帶來觸動。她受邀去當地人家作客,見到對方珍藏的我國古代緙絲欣賞片,精美之外更多了幾分風雅。回國後,她開始嘗試恢復緙絲緙織名畫的傳統。

 

緙絲本已複雜,緙織名畫,難上加難。

 

緙絲與其他織繡不同,其他織繡可以一織到頭,緙絲則需在一梭緯線通過的位置上,中斷變換多種顏色的緯線。織工不僅要具備高度熟練的緙織技巧,更要具備一定的藝術審美力,要對花鳥魚蟲的生長狀態、山水風景的態勢變化、人物的動勢走向、線條的剛柔曲直、色彩的濃淡過渡等了然于胸。

 

心中有數,手中還要拿得出活,能隨物施梭,靈活自有。

 

其他織繡,若有不妥,可以補針遮蓋,也可拆局部重繡;緙絲則不然,只要有一丁點的不合意,必得一點一點、仔仔細細地回梭,拆完整個色塊。

 

緙織名畫最難在色彩的過渡。

 

但凡名畫,色彩必然細膩,縱是一片簡單墨色,往往也不止“墨分五色”。一般匠人,用五六種顏色的絲線過渡一處色塊,已算精細;馬惠娟卻會在指甲蓋般大的地方,用上十多種、數十種顏色。

 

有人勸馬惠娟,少用些顏色,可省出許多時間;馬惠娟卻不肯。有時,現成的上千種顏色的絲線仍滿足不了她,她便將絲線“劈”成數份,再根據需要,將不同顏色、不同份數的絲線合在一起,重新揉成正常粗細的絲線,好比畫家調色。

 

完成一件緙絲作品,少則半年,多則數年。而同為蘇州特色工藝的核雕,一兩個月便能完成一件精品,賣數萬元。緙絲人轉行雕核桃,不是難事。和馬惠娟同時代的緙絲人很多耐不住寂寞,轉行幹別的了。

 

而馬惠娟説:“做緙絲啊,整個人要靜下來。”

 

探討一片花瓣的緙織戧法,一來二去,倏忽半年

 

馬惠娟愛靜,卻自有人找上門來。

 

1972年,霍英東帶著女兒霍麗娜受邀參觀上海博物館,霍麗娜見到宋代朱克柔的緙絲作品《蓮塘乳鴨圖》,心生歡喜,産生了想要擁有其複製品的願望。

 

但無人能緙。

 

數年後,聽聞吳縣緙絲廠的技術攻關獲得了一定成果,有關部門便帶著9張原作照片而來。全廠20多位緙絲匠人看過後,不做聲——平日裏所做的是腰帶,沒人摹緙過這麼大尺幅的名畫。

 

這時,師傅陳阿多從背後一推馬惠娟。她了解愛徒:聰明、勤奮,有藝術天分,一直在埋頭鑽研緙織書畫;她要不行,沒人能行。

 

20歲出頭的馬惠娟被趕鴨子上架,一年多後,她拿出的複製品引來嘖嘖讚嘆。

 

“那段日子真累,但進步也很大,尤其是當中有了一次欣賞原作的機會。”那次看原作,馬惠娟發現,朱克柔的技藝雖好,但受當時的技術條件限制,畫面上乳鴨的眼睛是畫出來的,羽毛是用緙絲圍出輪廓後,用刺繡繡的。而現在,無論什麼風格、題材的作品,馬惠娟都可以做到全緙。

 

2002年,台灣大藏家曹興仁找到了馬惠娟。曹興仁專注于硯臺與緙絲織品的收藏,每次來大陸,必去蘇州逛逛。一次,他特意帶上陳之佛《寒月孤雁》的高精圖,遍訪蘇州,尋人緙織。

 

又一次無人能緙。因為該畫用色豐富,無一處留白。

 

有人帶著曹興仁去找已退休的馬惠娟。馬惠娟看一眼畫稿,淡淡地説:“好做咯。”

 

兩年後,一幅緙絲《寒月孤雁》,活靈活現。

 

因為年事已高,在收藏了馬惠娟五六幅作品後,曹興仁把自己的忘年交、有藏硯同好的上海藏家蔡雪斌帶到馬惠娟面前,説:“你還年輕,替我繼續收,好好守護這些作品。”

 

曹興仁給蔡雪斌立了條規矩:不許催工。10多年過去了,馬惠娟創作的作品,幾乎均為蔡雪斌所藏,亦不過20幅。有時,兩人探討一片花瓣的緙織戧法,一來二去,倏忽半年就過去了。

 

記者顧學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