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市松江區的國藥康養泗涇照護中心養護院裏,工作人員精心照顧長者。受訪者供圖
在北京市一家醫養結合機構做了4年治療師後,90後河北省女孩李阿花決定轉行,告別自己服務了好幾年的老人,離開自己熱愛的康復專業。
另一邊,山東省女孩張欣因無法幫失去自理能力的母親找到一家價位適中、有專業醫護團隊的養老機構而自責不已。
兩個頗為無奈的年輕人背後,折射出一個日漸凸顯的社會問題:傳統居家養老模式受到家庭規模小型化、文化多元化、家庭養老負擔加重等因素的衝擊,功能被逐漸削弱,但養老服務的社會化供給程度並未達到大眾預期,特別是對一些失能、半失能老年人的護理照料滿足不了需求。
為積極應對我國人口老齡化程度進一步加深的現實狀況,《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提出,“十四五”期間,要大力發展普惠型養老服務,支持家庭承擔養老功能,構建居家社區機構相協調、醫養康養相結合的養老服務體系。
要讓政策更好地落地實施,必須先打破養老行業人才壁壘。如何吸引更多年輕人加入“銀發産業”成為當務之急。
養老護理人才缺口巨大
張欣一家的平靜生活在母親突發腦溢血喪失自理能力後變得忙亂。
在老家經營果園的父親把果園承包出去,全職照料起了妻子。張欣則放棄了原本要去外省工作的想法,定居濟南市,利用假期“來回跑”。沒多久,張欣的父親也生病了,這讓她身上的擔子驟增。
她把父母接到濟南市住院,同時,又找來老家的一位叔叔做看護。但依靠親戚朋友始終不是辦法,醫生也表達了“母親最好轉介康復機構”的建議,張欣只能四處託人,打聽當地的一些養老機構。
反饋回來的信息不算理想——大多數機構不願接收像張欣母親這樣沒有自理能力的老人,少量願意接收的,收費又遠在她的承受能力之外。
萬般無奈下,張欣將母親送到老家的一所養老院。
“院裏住著20多位老人,只有1個主治醫生,3個年齡在40歲以上的女看護,偶爾還有個有點殘疾的小夥子做幫工。”張欣説,原本她就覺得這家養老院人手太少,但就在母親入住期間,還有1個看護以“活兒太累,自己年齡大了幹不了”為由辭職。
這導致張欣母親的看護狀況變得更加糟糕,看護們一旦忙起來,就會把這位“不能説話不能動”的老人忘掉,“喂飯不在點上,身上的褥瘡也沒有斷過”。
張欣一家的遭遇並非個案。全國老齡辦、民政部、財政部開展的第四次中國城鄉老年人生活狀況抽樣調查結果顯示,我國失能、半失能老年人大致為4063萬人。然而,《2018中國民政統計年鑒》的數據顯示,我國鑒定合格的養老護理員只有44102人。國內養老服務行業正在面臨全線“用人荒”,年輕護理人才更是奇缺。
北京師範大學中國公益研究院公佈的一項報告顯示,即便按照一般口徑的1:3完全失能人口照護比來看,我國養老護理人才的缺口規模也已達到500萬人之巨,其餘各類相關的專業化服務人才也同樣缺乏。養老行業對大學生等高素質勞動力的吸引力明顯不足。
2020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在走訪陜西省某縣基層養老院時了解到,這家供養著42名失能、半失能老人的機構,護理員以兩班倒的方式工作,以保證老人們得到24小時飲食起居的全程照顧,很是辛苦。記者注意到,該養老院10多名護理員全是40到50歲左右的中年人,一個年輕員工也沒有。
而前不久,甘肅省人大常委會調研組對全省養老服務人才隊伍建設情況進行調研,同樣發現,截至2020年12月,甘肅省養老機構從業人員僅有5300多人,其中養老專業護理員2400多人,只能滿足實際需求的60%,人均1:6的養護比,遠低於人均1:4的全國平均水準。尤其老年心理護理、老年康復保健和養老機構經營管理等專業人才缺口問題比較突出。
即便在養老服務行業總體發展水準較高,規範性、標準化較好的上海市也存在養老護理員素質不高、數量嚴重不足、流動性較大的問題。
一份2018年發佈的《上海市養老機構評價報告》顯示,從護理員總數看,被調查養老機構的護理員從業人數達12918人,護理員與養老床位比為1:6.48。依據《養老機構設施與服務要求》(DB31/T685-2013),被調查養老機構總體需要約18417名護理員。可見,養老護理員需求數量上存在很大缺口。上海市護理員隊伍中女性佔比為91.2%;從年齡結構看,51歲及以上佔比為59.88%;從學歷結構來看,初中及以下佔比為87.27%。
留住年輕人不能只靠理想情懷
養老服務行業由於需求快速增長,被視作朝陽産業。但這樣一個極具發展潛力的行業,不僅不在年輕人心儀的就業範疇內,還有大量年輕人在入行後産生“離開”的念頭。
在安徽省合肥市包河區濱湖世紀社區老年人托養中心擔任護理員的袁春雲護理學“科班出身”,做過11年護士,進入養老行業4年,是整個機構裏最年輕的護理員,日常需要和3名同事負責11位老人的托養、康復理療、居家護理工作。
11位老人中,有獨居老人、偏癱老人,還有患有阿爾茨海默病、表現出認知障礙的老人,年齡最大的一位已經92歲。這就需要護理員付出更多愛心、細心和責任心,要觀察每一位老人的舉動,通過聊天、鼓勵,關注老人的精神需求和心理變化,就像管理一個“老年幼兒園”一樣。
這讓袁春雲的“生物鐘”比其他人早了好幾個鐘頭。早上5點半到崗後,她要準時喊老人起床,把牙膏擠好,帶他們去洗浴間洗漱,帶老人分餐,喂飯。之後,再給老人監測血氧、血壓,併為患有高血壓、腦梗等疾病的老人分藥、服藥。對於有吞咽困難的老人,必須要將藥片磨碎。接著,她還要帶老人做手工、手指操、看電視、康復運動直到午飯。
下午2點多,午休的老人起床了,護理員得第一時間幫他們洗漱,清理大小便,消毒房間,整理床單。
到了夜班,還得每兩小時巡房一次,督促、幫助老人大小便,觀察老人的呼吸脈搏情況,看看老人有沒有蹬被子,空調溫度是否合適,老人有沒有亂按遙控器,排查很多小細節。
工作內容繁雜只是一方面,有時候護理員還得面對一些委屈,因為一些小的差錯被老人及其家人訓斥。袁春雲坦言,這份工作有辛苦、有辛酸,而工資拿到手卻只有4000多元。目前支撐她繼續幹下去的可能是一份情懷。“當你全身心投入進去,也能享受到這份職業的樂趣和獲得感,老年人其實很可愛,你對他好,他也真心對你好,把你當家人。”
然而,一個能夠長遠健康發展的行業,不能只靠理想情懷支撐。為此,更多年輕人會在踏入這一行業後選擇“抽身而出”。
記者注意到,日前,在天津職業大學舉行的養老護理專業“雙選會”上,畢業生被企業一搶而空。甚至有養老機構的負責人找到學校説,“你們畢業多少人,我全都要了!”但在當天舉行的“天津市養老産業高峰論壇”上,又有一些用人單位直言,“有的年輕人來到這裡,要從頭開始教,可他學會本事很快就走了”。
第三方教育評價機構麥可思對該行業的“高流失率”問題做的一次追蹤調查顯示,從全國養老職業教育發展來看,學生到崗第一年流失率可能達到30%,第二年50%,第三年70%甚至更高。
兩大因素阻礙年輕人進入養老服務行業
從滄州醫學高等專科學校康復治療技術專業畢業後,李阿花一度對能從事本專業的工作感到興奮不已。
李阿花希望用自己的技術幫助更多的人,面對枯燥繁重的工作,她從沒退卻過。有單位、社區聯繫其所在機構為老人提供上門康復服務,她經常主動報名。但每月到手為數不多的工資,以及醫院內部制訂的從“初級治療士”到“首席治療師”的職業發展規劃,還是讓這個年輕人時常覺得前途渺茫。
最終,是手腕經常屈曲位用力造成的炎症、疼痛,讓李阿花萌生了轉行的想法。雖然有些愧對個別治療才進行到一半的爺爺奶奶,但她還是在“現實面前低了頭”。
記者在採訪中發現,收入低、工作條件艱苦、工作內容繁重、易受氣受委屈、缺乏上升通道是年輕人離開養老服務行業的主要原因。
北京師範大學中國公益研究院發佈的《中國大學生養老服務就業意願調查報告(2019)》是我國第一份專門針對養老服務相關專業大學生進行的調查。在參與調查的3189名大學生中,40.41%的人期待薪資在5001元至7000元之間,還有568人希望薪資在7000元以上。
前不久,上海市養老服務行業協會開展的專項調查顯示,2020年度養老護理員稅後工資收入監測值為:高位數7735元/月、中位數4846元/月、低位數2854元/月、平均數為4985元/月。而2019年上海技能人才年平均工資達12.79萬元,相比之下,養老護理員的收入著實有點兒低。這是導致該行業難以吸引年輕人的重要因素之一。
職業上升路徑不明晰是養老服務行業另一個難以突破的“瓶頸”。
上海城建職業學院健康學院院長楊蕾認為,首先,我國老年護理員職業資格證的專業性不足。在日本,養老護理員可以考一、二、三級監護證,這個證書非常專業,在全世界都能得到認可。相比而言,我國的老年護理員證書考試專業化水準不高,很多內容都是從護士資格證考試裏借鑒的,沒有體現養老行業的特色。
其次,職稱體系不完善也制約了畢業生的發展,他們難以憑藉養老護理資格證考取事業單位編制,也就沒有職稱爬升路徑。儘管民營機構佔據了養老行業的大半壁江山,但編制是行業的“風向標”,會影響到從業人員的收入、晉陞渠道和社會認可度等方方面面。
她舉例説,學院裏有個學生在國家級別的職業技能大賽中獲得了二等獎,學校將其推薦到上海市某政府主辦的養老機構就業,並希望該單位能留出一個事業編制。儘管單位很歡迎這名學生前去就職,但最後問題還是卡在了編制上。
“如果人社部門不放編制,畢業生即使去一些公立養老機構工作,也會在鍛鍊兩三年之後跳槽去民營機構,事業單位就這樣淪為培養人才的‘跳板’。”楊蕾説。
人才匱乏將長期制約行業的發展,使大多數社會養老機構處於一個尷尬的境況中——老人們只要在自己家裏還能維持,就不願意去養老機構;而真正對養老機構有需求的失能、半失能老人又會因養老機構專業人才缺乏,只能提供一般的生活照料、不能滿足自己康復護理的需求而將其排除在外。供需不匹配影響著養老機構的經營運轉,導致服務經費不足、設施不完善、機構養老作用有限,老齡化社會低水準運行等諸多問題,讓本想從事養老服務行業的年輕人望而卻步,使得整個行業陷入惡性循環。
如何讓年輕人看到銀發産業的上升空間和行業希望
儘管養老服務行業的發展面臨諸多困難,但各地一些建設性的想法、開創性的做法開始陸續出現。
目前,我國有200多所院校開設了養老服務與管理專業,逐步構建了從技工院校、中職學校、高職學校到本科學校立體化的專業教育體系。2020年,全國首個獨立設置的養老服務管理本科專業在上海工程技術大學獲批,首批招收33名學生。在這裡,學生將接受全週期的産學研實踐教育,將課堂從教室擴展至企業、養老院和社區。
近年來,相關政府部門通過提升待遇、加強培訓、舉辦職業技能大賽等方式,為養老服務行業留住高學歷、高素質人才。
2020年,北京市民政局等多部門聯合出臺了《北京市養老服務人才培養培訓實施辦法》,共18條內容,其中首次將崗位補貼與護理員職業技能等級掛鉤,設立養老護理崗位獎勵津貼,按照初級工、中級工、高級工、技師、高級技師分別給予每人每月500元、800元、1000元、1200元、1500元的崗位獎勵津貼。
為了引導更多生力軍加入養老服務行業,該《辦法》還設立畢業生入職獎勵,按照本科及以上6萬元、專科(高職)5萬元、中職4萬元的標準,分三年發放入職獎勵。
前不久,安徽省民政廳聯合多部門印發了《關於開展養老服務從業人員培訓培養基地遴選工作的通知》,明確在省內遴選10所養老服務專業人才省級培養基地,遴選5所養老護理員省級實訓基地,加大養老服務複合型專業人才培養培育力度。
甘肅省蘭州市民政局于2019年和2020年,聯合市總工會連續舉辦了兩屆養老護理員職業技能大賽,有6名選手被省總工會授予“甘肅省技術標兵”的稱號。
除了政府部門的引導,更令人感到欣喜的是,一些從業者正在主動尋找破解人才問題的方法。
例如,越來越多的養老機構與周邊的醫療衛生機構開展起多種形式的簽約合作。這不僅吸引了一批高素質的醫學人才參與到養老事業中,還將養老服務的範疇擴大至保健診療、護理康復、安寧療護、心理精神支持等各方面,為年輕從業者創造出更大的提升空間。
“高品質的醫養結合服務離不開高水準的醫療康復及護理人才隊伍。”江蘇省蘇州市相城區第三人民醫院(相城區渭塘鎮衛生院)副院長馬慶華説,目前,基層社區衛生機構通過提供基本醫療、健康管理等服務,保障了轄區內養老機構的運行。但從長遠來看,基層衛生人才資源薄弱,收入水準較低,尤其缺乏專業的老年醫學知識。他建議,衛健等相關部門可以設立養老醫學專項基金,獎勵基層衛生人才尤其是青年人才加入醫養結合服務中去,還要多創造一些培訓學習的機會,幫助基層醫療機構培養出更多老年醫學綜合性人才。
物聯網、大數據、人工智能技術在健康養老領域的應用也提升了年輕人對於養老行業的關注度,讓這份“夕陽事業”自帶“朝陽氣質”。
在甘肅省蘭州市城關區虛擬養老院,記者就看到,調度指揮中心的話務員能根據螢幕上顯示的老人信息和服務項目進行派單,加盟企業隨即派出工作人員,趕到老人家中服務,既滿足老人對家的眷戀,又實現了在家養老的願望。
打造這個“沒有圍墻的養老院”的幕後功臣就是幾名80後。軟體開發方負責人劉名哲邊操作手機App邊介紹説,這個手機客戶端包括家政、餐廳服務、一鍵通、政策指引、老年電子商城等功能,惠及120余家加盟企業。
“幫助今天的老年人,就是幫助明天的自己”逐漸成為當代青年的共識。一種年輕人先幫助老人,並將這些志願服務時間存到“時間銀行”裏,等到自己年老後再“取出來”的新型養老模式也在多地落地生根,形成全社會參與的養老“新循環”。
但養老服務行業要徹底解決招人難、留人難等問題,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採訪中,安徽省六安市樂天養老服務有限公司創始人、六安市養老服務業協會秘書長邵子宏建議,社會大眾應對護理員崗位多一些理解和支持;企業和職業院校應該多開展校企合作、訂單式培養,建立常態化、動態的聯繫,以解決人員不足、年齡偏大的問題;校方在學校就應該強化學生學習的目的性,讓他們明確職業定位;地方養老護理行業協會應該發揮作用,和政府、院校、企業對接開展專場招聘會、技能大賽、培訓會,並形成合力,找出行業共性問題,提交報告向政府部門建言獻策,細化對行業的監管,以構建“社會認可、部門許可、院校支持”的人才培養格局。(記者 王豪 王海涵 魏其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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