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郡遺址考古現場
行唐故郡,像一壇棗鄉的紅棗酒,雅重醇厚,余味縈回。多少歷史的潮起潮落,皆盡一往而情深。老人們説,這個傍水望山的地方,罈罈罐罐裝著歷史,土坷垃掰開都是故事。
世代滄桑,青塵深埋了道道車轍,長風吹遠了串串蹄聲。輕叩時光的門環,推開歲月虛掩的紗窗,這裡到底封藏著怎樣的壯闊與光榮?追隨考古的腳步,聽文物訴説,一段傳奇的湮滅與重生。
積石與殉牲,再加上草原風情濃厚的彈簧式耳環,指向中原華夏之外的一個異鄉民族——白狄。
甲地育靈輝,韆鞦美譽垂。層層析野土,步步見奇瑰。
一本《故郡村志》讓人另眼相看,畢竟在北方農村,浸染墨香的村志,還是稀罕物。
四千年前,唐堯經此南行,故有千年古縣南行唐邑之説,秦升為縣,北魏簡稱行唐縣,設立唐郡,走向巔峰。後來郡廢縣遷,“故郡”成為村名。日月跳丸,遠去的人和事雲霧迷蒙。三十年前,古城的殘垣斷壁延展在房前屋後,像一串大大的省略號,那情景至今還不時撞入當地老人們的心海,但是誰也説不清到底跟哪段歲月瓜葛相連。
千百年來,太行山東麓華北大平原邊緣的這方水土,滋養著五千人的故郡成為十里八鄉數得著的大村。鄉鄰們談不夠南邊曲河之陽曾經的稻花香,大夥兒常説起北面沙河西畔肥得流油的膏腴壤。這片肥沃田野的饋贈不只是食糧,還有打開歷史之門的鑰匙。
那年風雨落桐花,連岸麥浪騰驄馬。問根救贖,就此出發。隨著手鏟層層剝開田土,考古隊越來越茫然。文化層和遺跡遺物呈現的意象,既不是郡的時代,更不是邑的格局。那一襲蒼茫雄奇,史書翻遍卻只字未載。
起初在戰國文化層之下,幾座升焰窯雨零星散,陳述了當年的制陶方式。南北方向的土坑墓中規中矩,盛著雞骨的鬲,用來裝醬菜的豆,盛裝粥湯汁水的罐尊之屬,都是日常陶器,鋪開了春秋時代一幅農耕邑落的生活場景,似乎南行唐邑如日初升之刻的人間煙火,在考古隊眼前嫋嫋升騰了。而一個特殊現象卻打斷了眾人思緒。
比土坑墓稍晚的戰國早期,又一群人長眠於此。墓葬方向迥異,轉向東北,奇怪的是東壁有個龕,放置四個羊頭和羊的八隻前蹄。這不是中原文化圈的內容,而是北方族群特色,學術謂之“殉牲”或“動物頭蹄葬”。此種現象如果出現在西北地區或長城沿線,則不必大驚小怪,因為那本是北族活動範圍。可石家莊一帶當年屬於中原文化系統,出現遊牧文化的殉牲,就像高粱地冒出棵肉蓯蓉,不奇怪嗎?
墓底又一個異象出現:棺槨圍砌鵝卵石。這類墓葬,俗稱“積石墓”。衝出山口的大沙河,多的是鵝卵石,按説防護墓壁就地取材,自是近水樓臺。可考古不只囿于這個視角。遺址中此類墓不止一座,縱觀這種積石墓分佈的地區,還真不那麼簡單:在河北東周鼎立的三國中,它流行的範圍,集于中山而燕趙罕見。另外,一些簡單現象也有不可忽視的寓意:即便是小墓,也要在棺外放幾塊卵石,象徵石槨,説明積石不僅僅用來加固,這就有了特異性。
積石與殉牲,再加上草原風情濃厚的彈簧式耳環,指向中原華夏之外的一個異鄉民族——白狄。
故郡,地處太行山東麓山前地帶,就嵌在西土、東夷、朔漠和中原四大文化圈交會的路口,南北東西自古皆有通衢大陌。無數學者也在這個樞紐地帶尋找那些融合前導的身影。
文鼎細雕鏤,絕藝冠東周。敝鍑猶須嘆,滿滿是鄉愁。
白狄神秘如幻,口口相傳的故事,風化在篝火燃盡的原野,成為湮沒在史冊裏的記憶。隱約在春秋戰國時期,他們從西北晉陜交界處的雍州之境,穿越太行來到如今河北省,其別種鮮虞,被認為建立了中山國——一個並非周天子分封、中原史家不屑一書的草莽諸侯。
故郡,地處太行山東麓山前地帶,就嵌在西土、東夷、朔漠和中原四大文化圈交會的路口,南北東西自古皆有通衢大陌。無數學者也在這個樞紐地帶尋找那些融合前導的身影。
當我們信心滿滿斷定殉牲是白狄的證據時,接下來連續發掘的兩座積石墓,卻未見殉牲龕。難道墓中顯現西部戎狄特色,只是偶然巧合?
後來考古工作者在每座墓前方五米,均發現一前一後兩個坑,以窄槽相通,呈“呂”字形排列。前坑用來埋葬殉牲。清理一層羊頭骨後,下層竟然還有動物頭骨,四馬一牛。殉牲分層且動物不同,用意何在?原來,後坑放置一車,一根車轅通過溝槽伸向前坑;前坑下層之馬,佩戴籠頭,實際不是殉牲,而是後坑之車的畜力,這種形式前所未見,卻使真相大白:無龕之墓,帶有車馬坑,殉牲放在與之相同的單獨坑內。有統計數據顯示:故郡遺址積石墓佔七成,其中殉牲超過九成。一種現象成為風俗,指向性愈發明確。
青銅鼎甗工巧出奇,而眾人焦點卻在兩件銅鍑。銅鍑是草原流行千年的萬能容器,行軍、祭祀、炊飲甚或洗漱都可用之。其體量懸殊,小者高不盈尺,大者可重三百斤。故郡銅鍑只高約三寸。在著名的趙卿墓中亦有同類情形,粗糙不堪的小鍑在一同出土的數千美器中,格外扎眼。它們卑小粗鄙,顯然並非實用,不像其他器物容易通過購買、掠奪、貢獻等方式得來,而是專門製作的隨葬明器,器小而意深,其鮮明的地域特色,可謂判定文化屬性的明證,顯示墓主對本族生活的懷念。
還有一件帶有提鏈的鳥蓋瓠壺,是個動物和植物的合體,個性十足,亦是典型北方容器。這使積石墓族屬白狄的判定又向前推進一步。
豪奢大墓M58的發現,四座皆驚。
種種跡象表明,以M58為代表的這一族群,其文化屬性既非世居中原的諸夏,亦非遊牧草原的北族,或是草原文明與中原文明碰撞而出的新族群。
龍虎紋貼金銅牌
墓深車陣長,群瘞馬牛羊。腰下堆銅器,金虎配狄王。
鑽探一波三折。M58附葬的車馬殉牲坑K2,經歷了不斷否定的過程:誤定為7×4米之墓—長度延至15米—改判車馬坑—更定長度24米,最終認定K2為前後雙坑通聯的“‘呂’字形車馬殉牲坑”。
發掘三推六問。當初預判K2有四輛車,而最終挖出五輛車。它們一字排開,因頭車無馬之體骨,且四個馬頭又放在前方另一坑內,從而造成誤判。前期發現的車馬殉牲,不過是一種簡單意象,而K2儼然是一列宏壯車隊,外帶曠古奇觀殉牲坑。坑內四米見方有約四百顆動物頭骨!這要殺死37頭牛、27匹馬、313隻羊,若首尾相連可綿延一華里。更暴虐的,還體現在車馬坑裏存有兩個少壯殉人。
車馬的細節清理須在實驗室進行。“清理—回填—180°翻轉”,反復六次,冠絕天下的戰國車隊的恢宏得以重現:車廂髹漆繪彩、朱墨雙輝,貼金神獸熠熠生光;馬匹盛裝絡轡、富麗華彩,挽具鑲貝、迥然不同。這是完整陣列的原裝展現,風俗信仰的極致表達。
M58墓室深達九米,抵黃沙乃止。腰坑,這種商代殉狗之所,卻塞滿成套青銅禮器和漆器。其中不少器物印證了族性:別致的虎流瓠壺,帶有鮮明的北方民族特色。圓壺上的絡繩紋是草原民族攜帶器物而捆綁索绹的藝術再現。墓主佩戴的金盤絲耳環,野氣張揚。一條由金竹節、紫晶珠和綠松石編綴的項鍊,下垂四虎包金銅牌,尤為引人矚目,它是身份地位的象徵,亦是北方風俗之鐵證,其在墓葬中所處的確切位置,可平息學界關於其係挂方式的長期爭論。
M58的主人,帶領轔轔車隊,趕著攘攘牛羊,浩浩蕩蕩,奔向天國。那不可一世的威儀,無疑是彼時社會的縮影,也映現著戎狄部落定居於此、農牧共榮的景象和獨霸一方的雄強氣勢。
佩飾殉牲是戎狄本色,而車馬禮器多華夏禮俗,進取精神和脈脈鄉愁水乳不分。他們突入中原,成為中華文明史上第一次民族大融合的先驅,織成維繫中華民族團結統一的紐帶。
各種元素構成證據鏈,表明M58是一座北方部落王級大墓。當然,不能將其規制放到中原禮制的成熟體系中衡量,其雖無七雄王陵宏大,但作為北方族群東入中原的特例、戎狄華夏化的體現、文化融合的先鋒,卻獨步江湖。
還有三點值得關注:一是大量用金,M58虎牌不是個例,還有很多積石墓發現飾金器具,有貼金銅胄、透雕龍虎紋貼金銅牌飾、錯金銅戈等,此乃中原罕見的現象。二是殉人,這種在春秋時代被孔子狠批漸漸消失的野蠻行徑,在故郡戰國積石墓中依然大行其道,另有一墓竟然殉葬四個青年女性。三是光車駿馬與西北甘肅馬家源出土的華麗車馬異曲同工,積石墓與山西定襄盆地和山東淄博的同類墓葬隱秘相連,隱約提示出一條黃河流域從西北到海濱的戎狄遷徙路線。
種種跡象表明,以M58為代表的這一族群,其文化屬性既非世居中原的諸夏,亦非遊牧草原的北族,或是草原文明與中原文明碰撞而出的新族群。微觀看它們體現了行唐乃至石家莊的歷史厚度,宏觀講它們是深刻理解中國歷史的關鍵鏈環。積石墓已發現數十座,所屬部落規模不小,時空密切關聯鮮虞早期中山國,讓考古隊員們壓抑已久的心怦然而動,因為神秘中山已經四十年沒有重大考古突破了。
人骨、獸骨DNA是研究種群的直接證據,讓中山國族群之謎有望解開。貝殼通過歐亞草原來自印度洋,提示了絲路開通和“一帶一路”的悠遠先聲。人文地理有四條神奇界線:司馬遷農牧分界線、胡惟庸人口密度分界線、僧一行限戎狄北戒線和諸夏禦北前沿的神秘38°緯線,故郡恰在四條界線匯聚區域,從聚落考古視角為探尋東周冀中地區複雜的國、族格局提供了珍貴資料。
燕趙貨幣、晉齊特色的容器和劍戈,與北方民族特有的殉牲、虎牌、金飾、銅鍑共存,功能與藝術齊舞,驍悍與禮雅共生,正是中華文明的精神源泉。這一視野下的故郡,可謂打開鮮虞封印的密鑰,破譯戎狄源流的基因,映現民族融合的樣本,鎖在四條神奇界線的驪珠。
戎狄遺存是一塊韜光璞玉,而提亮這一抹高光的細節,還在於對形形色色遺存的解析和闡揚。
憧憬在滄桑中萌生,街墻變畫廊,傳遞正能量,井灶墓窯八百處遺跡和千余文物蔚為壯觀,遺址公園正在融合創新發展。
雲紋玉瑗
瓦器排尺規,丸泥有獨知。丹心潤史筆,俯仰盡雄詩。
深入研究發掘材料以理順歷史脈絡才是考古的真諦。金銅玉貝漆賞心悅目,玲瓏細麗的螭虺夔蟬、雲雷渦旋,乃商周時代選擇的經典紋飾,而考古盼美物卻不貪圖,考量緯度更在於內蘊的中華五千年文明脈絡。鼎豆壺盤各器,灌注古人思想;龍虎鳥鹿等紋,融合先祖趣向。
紅銅花紋青銅壺,是鑄鑲技術的傑出代表,體現鑄藝成熟的標誌。銅鑒內壁狩獵宴前圖,活現了生動的社會場景。考古分期的頭牌角色當屬陶器,這是因為其形態複雜、易損多變、而能敏感反映時代遷移,宜作斷代尺規。地層以及土塊中的鼠肝蟲臂之屬,也是測年的硬核指徵。微塵般的細節也許凝聚著千年前的壯闊場景。梳理它們乃是考古重頭戲。
一部皇皇地書徐徐掀開。村北遺址初步分為四期:春秋末期土坑墓——戰國早期積石墓——戰國中期居址遺存和地層——宋元地層,帶我們回溯百世。史料顯示戰國中期中山滅于魏國有二十五年,複國後的都城在平山靈壽城。而故郡村北地層表明,戰國中期以後村北文化層消失,經戰國晚期直到漢代幾乎為空白,只有零星北朝小墓,與文獻相合。直到後來,又有宋元地層疊壓,成排的車轍南北延伸,書寫了另一段精彩。
需要注意的是周圍相應出現三個明顯變化:與村北戰國中期居址同期,墓地西移並延續至漢唐宋元;在村北戰國中期以後的文化間歇期,南邊南行唐邑城墻崛起,此時已歸趙國;北朝時期東側墓地出現,該是唐郡時代遺存。地層和遺跡為故郡的時空變換做出明確注解。絲麻般的脈絡漸漸理出線頭,尤其積石墓主人所居何處?地處村中的南行唐邑城墻下探得壕溝,已指出尋找方向。
考古深入,意蘊迭出。鼎裏的羊兔骨骼,不但反映歷史進程中的禮制變化,也是飲食文化的研究素材。西瓜樣式的青銅敦盛著肉羹,説明這種盛器不止限于盛裝溫熟的黍稷稻粱。科技從器物、骨骼,甚至土樣標本中全面提取信息,獲取真相、復原古老家園不再是幻夢。
考古啟程的地方——村北豐沃的“城角地”,就是一個回溯史河的渡口。發掘不足二十畝,悠悠往事只露出冰山一隅,而文化力量已洶湧澎湃,喚醒人們知來路、識歸途。憧憬在滄桑中萌生,街墻變畫廊,傳遞正能量,井灶墓窯八百處遺跡和千余文物蔚為壯觀,遺址公園正在融合創新發展。
煙波邑落,幾度戧風落羽,一番浴火重生。大地積疊載厚,萬般氣象生。 (張春長)
1、“國際在線”由中國國際廣播電臺主辦。經中國國際廣播電臺授權,國廣國際在線網絡(北京)有限公司獨家負責“國際在線”網站的市場經營。
2、凡本網註明“來源:國際在線”的所有信息內容,未經書面授權,任何單位及個人不得轉載、摘編、複製或利用其他方式使用。
3、“國際在線”自有版權信息(包括但不限于“國際在線專稿”、“國際在線消息”、“國際在線XX消息”“國際在線報道”“國際在線XX報道”等信息內容,但明確標注為第三方版權的內容除外)均由國廣國際在線網絡(北京)有限公司統一管理和銷售。
已取得國廣國際在線網絡(北京)有限公司使用授權的被授權人,應嚴格在授權範圍內使用,不得超範圍使用,使用時應註明“來源:國際在線”。違反上述聲明者,本網將追究其相關法律責任。
任何未與國廣國際在線網絡(北京)有限公司簽訂相關協議或未取得授權書的公司、媒體、網站和個人均無權銷售、使用“國際在線”網站的自有版權信息産品。否則,國廣國際在線網絡(北京)有限公司將採取法律手段維護合法權益,因此産生的損失及為此所花費的全部費用(包括但不限于律師費、訴訟費、差旅費、公證費等)全部由侵權方承擔。
4、凡本網註明“來源:XXX(非國際在線)”的作品,均轉載自其它媒體,轉載目的在於傳遞更多信息,豐富網絡文化,此類稿件並不代表本網贊同其觀點和對其真實性負責。
5、如因作品內容、版權和其他問題需要與本網聯繫的,請在該事由發生之日起30日內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