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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虹 張雷:白居易遺愛在九江

2020-06-23 09:07:12  來源:新華網  編輯:李佳藝

  白居易遺愛在九江

  朱 虹 張 雷

朱虹 張雷:白居易遺愛在九江

  (白居易畫像)

  一支潯陽琵琶曲,佔盡天涯無限淚。唐朝大詩人白居易創作的長詩《琵琶行》,情詞兼美,情景交融,情樂並茂,被譽為“古今長歌第一”。詩中“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觸動古今中外無數愁腸。不僅在當時“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即使在今天,也仍然擁有強大的藝術生命力。句尾“江州司馬青衫濕”更是將古代的江州郡,也就是今日的九江市,推到了時人視線焦點中,為千萬人所誦。

  不過江西人看《琵琶行》,真有點又愛又恨。既自得于這一段千古留名的風雅紀事,發生在九江,發生在江西人引以為豪的大江大湖之上,又對詩中“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的地理環境,和“潯陽地僻無音樂”“嘔啞嘲哳難為聽”生活品質的評價心生芥蒂。

  其實大可不必,白居易謫居九江的這段時期(815——819),頭尾算上是5年,實際居住時間為3年5個月左右,江西山水與九江風物給他烙下了深深的印記,是他較為順遂的官宦生涯裏極為特殊的經歷,也是他人生關鍵的轉折期。

  白居易留下了約3000多首詩作,與九江相關的高達370多篇,佔生平創作的十分之一強,遠遠超過他外放在忠州蘇州杭州期間的總和。其中,更有《琵琶行》《與元九書》《廬山草堂記》這樣重量級的代表作。可以説,貶謫九江的日子,讓白居易的政治觀、人生觀、文學觀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特別是他的文學創作,文學評論家素來將被貶江州作為他創作歷程的分水嶺。

  白居易為何被貶九江

  他在九江做了什麼

  他又給九江留下了什麼

  這三個問題是今天我們關注白居易

  作為江州司馬的這一段歷史

  從心而發的追問

  一、非賢非愚非智慧,不貴不富不賤貧——樂天其人

朱虹 張雷:白居易遺愛在九江

  (白居易畫像)

  白居易(772——846),字樂天,號香山居士,又號醉吟先生,是唐代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代表作有《長恨歌》《琵琶行》等。白居易所處的年代為安史之亂後的中唐時期,其時藩鎮割據、宦官弄權、朋黨傾軋,期間雖有過“中興”的希望,但是旋即破滅,難挽頹勢。白居易的文學創作既是這一歷史時期的真實映照,也是他作為一個憂國憂民的有識之士個體生命的思考和記錄。他與元稹共同倡導“救濟人病,裨補時闕”的新樂府運動,他“無題不能入詩”的豐富著述,他關心時事也觀照身心的閒適詩想,他題材廣泛,形式多樣,語言平易通俗的詩作,為他贏得“詩魔”和“詩王”的頭銜,與李白、杜甫共尊為唐代三大詩人。

  白居易祖籍山西太原,到其曾祖父時遷居下邽,生於河南新鄭。白居易的家族是“世敦儒業”的官宦之家,祖父(鞏縣縣令)和父親(襄州別駕)官階雖不高,卻極為注重文化教養。

  白居易少時正值藩鎮之亂,為避戰亂,寓居宿州符離(今安徽宿州符離鎮),在那裏度過了童年時光。由於北方戰亂頻繁,他從十一二歲起到吳越一帶避難,奔走南北,對社會現實和民生疾苦有深切的體察。白居易十五歲開始發憤讀書,非常刻苦,讀書讀到“口舌成瘡,手肘成胝”。相傳他16歲就寫出了“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的名句,卻囿于家境困窘,遲遲不能參加科舉,直到799年在安徽宣州參加鄉試,得到宣歙觀察使崔衍推舉,才得以進長安應進士試。次年便以第四名的成績進士及第,躊躇滿志,揮筆寫下了“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803年,他又考中了朝廷吏部的書判拔萃科,授秘書省校書郎,從此步入仕途。

  白居易作為一個朝中無親故,以進士出身的寒門庶族,他的仕途和李白杜甫甚至同時代詩人相比,可算順遂,以正三品的刑部尚書退休,晚年閒居洛陽,75歲病逝。他在生前就已盛名稱天下,冠蓋滿京華。

  白居易以“樂天知命,閒適身心”自詡,“非賢非愚非智慧,不貴不富不賤貧”,後世評論白居易的這種閒適官宦生涯,是在被貶江州之後,他深思熟慮創造性地採取“吏隱”的人生態度而謀求得到的。

  那他為何被貶江州呢?

  二、昔為京洛聲華客,今作江湖潦倒翁——被貶江州

  元和十年(815年),白居易在長安任太子左讚善大夫,這個職位掌傳令、諷諫、讚禮儀、教授諸郡王(指太子之子)經籍,一個與權力中樞頗有距離的官職,對於曾任左拾遺官職的白居易來説,這個職位是皇帝對他的一種訓誡。

  元和十年是中唐一個特別的時期,首先這一年發生了有名的“二王八司馬”事件:以王叔文、王伾為首,主張打擊宦官勢力的新政,僅僅持續了146天就宣告失敗,他們麾下的八名幹將柳宗元﹑劉禹錫等人俱被貶為州司馬。七天之後,白居易的摯友元稹被貶通州(四川達縣)。

  白居易雖然沒有直接參與新政,但是他任左拾遺期間,以高度的社會責任感對朝廷各項政策的不足進行勸諫,還創作大量諷喻詩,矛頭直指權貴、宦官和藩鎮,埋下禍根。他自述“聞《秦中吟》,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聞《樂遊原》,則執政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與元九書》)。

朱虹 張雷:白居易遺愛在九江

  (唐憲宗畫像)

  權貴近臣們惱恨白居易,而一直喜愛白居易才情因而破格提拔他的唐憲宗,也因為白居易幾次直言勸諫,對他有所不滿。《新唐書》和《舊唐書》都記載了唐憲宗對旁人怨言,白居易這小子是朕親自提拔的,可他居然對我無禮,我必要斥責于他。幸虧當時翰林承旨李絳在旁,他和白居易交情不錯,婉言勸解,唐憲宗才沒有發作,但從此有意將白居易調離諫官的職位。

  810年白居易左拾遺任滿,唐憲宗借著給他升職的名義,讓白居易調為京兆府戶曹參軍。第二年白居易的母親去世,他回下邽服喪,離開了權力中樞,也離開了皇帝的寵眷。814年,白居易三年服喪期滿後回到長安,只謀得了太子左讚善大夫這個職位,這是皇帝的屬意。

  元和十年6月3日,“二王八司馬”事件僅數月之後,一件亙古未有的大事轟動朝野:當朝宰相武元衡在上朝路上被刺客殺害,刑部侍郎裴度重傷。據説刺客還到處撒傳單“勿急捕我,我先殺汝”,囂張至極。驚天血案一齣,百姓大駭,人心惶惶,這兩位都是朝中主張對藩鎮用兵的主戰派,如果反應不當,恐怕朝廷對淮西藩鎮的政事會有變故。

  白居易雖不再任諫官,但他一直關注時局,憂心朝事,認為“朝廷有非常事”時自己有責任發聲,他也知道一旦出頭必有不妥,但是他自問“謂之忠,謂之憤,亦無愧矣!謂之妄,謂之狂,又敢逃乎?”他第一個上疏要求急捕兇手,以雪國恥。結果被斥為“越位”,“宮官非諫職,不當先諫官言事”,説諫官御史還沒有論請,讚善大夫“何憂國之深也”,於是“奏表為江州刺史”,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

  這還不夠,被白居易的詩歌針砭得體無完膚的權貴近臣們紛紛射來暗箭,有攻擊他浮華無行的,有牽強附會説他母親看花落井身亡,他卻作《賞花》、《新井》詩,是為不孝的。真是“始得名于文章,終得罪于文章”。(《與元九書》)最後中書舍人王涯添上最後一塊石頭,説他行為不妥,“不宜治郡,追詔授江州司馬”。

  三、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琵琶行》的誕生

  江州司馬是個什麼官職?

  在唐代,對於江州這樣一個人口四萬以上的上州而言,設置了刺史(從三品)一名,別駕(從四品下)、長史(從五品上)、司馬(從五品下)各一人,餘下不提。白居易貶官前的太子左讚善大夫為正五品上,任江州司馬確實是貶了職。而且司馬這一個官職名為副職,行政上主管軍事民防,實際上由於中唐以後,地方藩鎮實力強大,刺史可以自行聘用幕僚,組建一套管理班子,所以長史和司馬都成了非領導職務,只相當於巡視員。白居易自敘“司馬之事盡去,唯員與俸在”“州民康,非司馬功,郡政壞,非司馬罪”“案牘來時唯署字”,唯一的工作就是簽字。

  這是白居易人生的最低谷。唐朝規定,凡被貶謫的官員,詔書下達的隔日必須啟程,不許逗留,而且要“日弛十驛以上”,三十里一驛,一天要走三百里。

  朝廷任職詔令下達第二天,白居易就匆匆離開長安,前往九江。他走得很狼狽,農曆八月初動身,十月初到達江州。

  從長安到江州,順漢水而下,過襄陽、抵長江、到潯陽,旅途的後半段全是水路,江南多風雨,正值一年中秋風秋雨愁煞人的時節,他乘著小周船一葉,飄搖于江湖風波中。強烈的拋棄感、挫敗感、孤獨感、無力感和對前途未知的恐懼感,深深地纏繞著他,這一路上他寫了52首詩。

  越不安越作詩,越不平越寫文,白居易以敏銳的思考和多情的咏嘆,與命運對抗,與自己精神中的負能量對抗。此時距離他寫出《琵琶行》還有一年時間,從創作的角度來説,《琵琶行》的胚芽已經孕育,但是還要等他到江州,等他安排好俗世的負累和牽掛,等江州的山水為他洗去風塵垢污,他不再逞強,不再激憤,世間的榮辱悲歡都不再攪亂他的心靈,那動人的詩情才會瓜熟蒂落,絕世而立。

  白居易其實知道,就貶謫地而言,江州不差。

朱虹 張雷:白居易遺愛在九江

  (九江市煙水亭)

  江州(今九江市),距長安四千里,居長江中下游,《尚書•禹貢》記錄“江漢朝宗于海,九江孔殷”,長江、漢江大水滔滔奔流向海,在“九江”眾流歸一,可見水勢之澎湃寬廣。秦始皇一統天下時,將包括今天的安徽、河南淮河以南地區、湖北東部、福建西北部和江西大部列為九江郡。西漢時為揚州柴桑,晉武帝司馬炎時劃為江州,又有湓口城之稱。到了白居易所在的唐朝元和年間,江州屬江南西道,據白居易同時代的《元和郡縣圖治》記錄,元和期間有戶籍17945戶約10萬人,在1000多萬人口的唐朝人口占比其實比今天還高。

  江州治所在潯陽,世傳是西漢大將灌嬰于西元前201年所築。灌嬰是劉邦手下一員猛將,後來位及丞相,眼光開闊,他一口氣在江西築了南昌、九江、宜春、贛州等城市,可稱江西城建之鼻祖。他在潯陽還掘了一口井,為市井繁華築下了基礎,可見此處不凡。

  九江為江西北大門,北臨長江,坐擁鄱陽湖,西北有漢江聯長安、通巴蜀,南面有唐初張九齡拓寬的大庾嶺商道可越閩禺,聯絡東西、貫通南北,是一個物資集散、移民匯聚的的水陸交通碼頭。南北朝以來受益於“衣冠南渡”“安史之亂”北方士庶舉族南遷,先進的中原文化和生生不息的勞動力注入,使得原本處於邊緣地帶的江南地區逐漸得到發展。

  這裡“左匡廬,右江湖,士高氣清,富有佳境”(《江州司馬廳記》)“地少瘴癘,乃至蛇虺蚊蚋,雖有甚稀。湓魚頗肥,江酒極美。”(《與微之書》)還是陶淵明故里,有庾亮登過的高樓。山水滋潤,風景優勝,物産豐盛,再加上江州刺史崔能有禮有節,親自到江邊以朱輪車迎接白居易。長官的優待,司馬官職的閒散,白居易得到了一個較為優容的身心空間。

  初到九江的三個月裏,閉門不出,藉口整理行李和詩稿。他在燈下檢點書箱,編撰文集,對自己的過往履歷、生平取捨、文學傾向進行深刻的剖析,並寫成《與元九書》,凝練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文學理論。他把眼光放大,可以審視人生際遇、宦途得失;他把視野放長,可以盤點文章千古、進退去留。他聽著潯陽江畔的浪濤,神思馳騁在曲折蜿蜒的大河之上,決定也將效倣河流的開泄轉向,從“志在兼濟”轉向“行在獨善”,他要從詩歌“美刺”的社會功利性,轉向更貼近人間與人民。

  理清楚了亂麻般的思緒,白居易雖然情感上仍然無法釋懷,但是向來樂天的他,隨著春天一到,九江的山水、風物、人文都使他心神盪漾,興致勃發。他正當壯時,年紀在45左右,腿腳靈便,又是從政後第一次有足夠的閒暇可以遠遊,司馬一職的名頭在地方上還是響亮的。

  白居易拄著他的紅藤杖,優遊九江山水名勝,“惟司馬綽綽可以從容于山水詩酒間,由是郡南樓山、北樓水、湓亭、百花亭、風篁、石岩、瀑布、廬宮、源潭洞、東西二林寺、泉石鬆雪,司馬盡有之矣”(《江州司馬廳記》),腳印遍及潯陽城內外,連不在江州範圍內的建昌區域也去了。他遊得很細,當時還沒開發的大林寺、北香爐峰等地他也登山遊覽了一番。再加上九江山水佳盛,高僧逸道文友傾情相招。如果碰上春秋佳日,天時地利人和,由不得白居易遊興和詩興大發了。

朱虹 張雷:白居易遺愛在九江

  (白居易長詩《琵琶行》)

  要問九江的山水對白居易的情緒産生了什麼樣的影響,我們應該誦讀《琵琶行》。細細去讀充盈著泠泠水氣和淼淼江浪的詩句,字裏行間浸透著江湖碼頭的生活氣息,來去倏忽的舟楫商戶,飄零和繁華並存、萍聚與離散伴生的人間世情。只有在九江的水邊才會産生這樣的相逢,只有在江邊深切生活過的敏感的心靈才能營造出這樣的意境,也只有擱淺在人生困境裏抽離出來的白居易,才能把握住似水光陰裏稍縱即逝的永恒的一瞬。

  將《琵琶行》與白居易年輕時的成名作《長恨歌》稍作比較,更能體會到這首傳世之作的雋永魅力。《長恨歌》是一齣“好萊塢式”的大製作巨片,它以翻天覆地的“安史之亂”為背景,以風流帝王與絕佳美人驚世駭俗的愛情糾葛為主題,以三千粉黛和天下群雄為陪襯,場地布景豪奢華麗到糜爛,故事情節上天入地到離奇,其中更有香艷入骨的場面、驚天動地的廝殺和曠古爍今的悲劇結局,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詩句辭藻華麗如綴錦聯珠,摹情寫景儀態萬千,如盛唐一般氣象恢弘。朱虹 張雷:白居易遺愛在九江

  (陜西實景舞劇《長恨歌》)

  《琵琶行》則去除一切華麗布景和離奇情節,一切戲劇俗套和繁複背景。一切都是極簡,簡單到了一幕劇,一個地點,兩個人物,其他都是虛寫,好像一道追光在茫茫江夜罩住了這條船,除此之外的世界化為虛無,浩瀚的時光裏只有江上兩條船的靠攏又分別,短暫的交織又相忘于江湖。這是一種哲學般的抽象,它的高明就在這裡。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大珠小珠落玉盤”,“幽咽泉流冰下難”,“銀瓶乍破水漿迸”,都是水的意象。“潯陽江頭夜送客”,“別時茫茫江浸月”,“唯見江心秋月白”,“繞船月明江水寒”,“移船相近邀相見”,“去來江口守空船”,所有的場景都緊扣住江夜。

  這個江夜不是槳聲燈影裏流動脂粉香的秦淮河,沒有那麼喧鬧溫軟;不是二十四橋明月夜的瘦西湖,沒有那麼狹窄溫暖;不是“燭天燈火三更市,搖月旌旗萬里舟”的武昌,沒有那麼雄渾熱鬧,它有大江大湖的開闊又有偏居一隅的冷清,它充斥著南來北往的商旅,又有風平浪靜可以停泊數月的港灣。它是工匠商賈通行無礙的天堂,也是戀棧廟堂之士的天涯。

  怎麼將這種與世相隔,尤其是和京都的繁華光明天壤之別的冷落感受表現出來呢?白居易選擇了音樂這個載體。

  在孔子倡導的儒學正統體系中,音樂是可以“通政、治道、修身、養心”的君子素養,而唐朝有唐玄宗熱愛音樂並且親自教導三千梨園子弟,整個國家的音樂水準都是很高的。這也是白居易為什麼選擇用音樂來表述“貶謫之意”的一個原因,“大雅久不作,吾哀竟誰陳”的意思。以很久沒有聽到京都的琵琶演奏,來表達自己貶謫到偏遠之處以後,已經是個與世相隔、淪落天涯的落後分子了。

  《琵琶行》更為打動人的原因,是詩人將自己的社會存在降到很低,將世間非常重要的倫理稀釋得很淡,人和人之間在這首詩裏幾乎沒有隔閡。社會階層的差異、貴賤身份的分別、主客賓朋的親疏,這個江夜裏都給人世間惺惺相惜讓位了。做官的白居易和嫁作商人婦的樂伎是平等的,他們的人生遭遇是平等的,他們的痛苦感情是平等的,他們的飄零命運是平等的,這太奇妙了。

朱虹 張雷:白居易遺愛在九江

  (《琵琶行》配圖)

  在《琵琶行》裏,送客的白居易原本“主人在馬客在船”,當琵琶女出現以後,“移船相近邀相見”“東舟西舫悄無言”這兩句詩顯示白居易也下馬上船了,他們都成了江夜上飄搖的人,拋棄了所有被疊加的社會屬性,坦誠相見。這才是這首詩最感人所在。當白居易脫去了所有的外殼,驟然一輕,他就會明白貶謫是一種社會屬性,政治理想也是一種外殼,都不是人生而有之的自然屬性。只有將自己坦誠到只剩下最基本的同情,才能明白這個道理。於是,那個瞬間,白居易終於釋然。

  白居易通過《琵琶行》奏出了衝破自我囚困的最強音,脫去了被貶失意的沉枷,貶謫的負面情緒到達一個高潮後,開始回落。不愧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白居易,他承認了“有貶謫意”後終於掙脫出來,看看九江這個地方,看看身邊的山水,看看余生要行向何處。

  他決心不再重蹈覆轍去追尋權力的遊戲,他需要一個新的理想,一個時時在朝堂之外逗引他的念頭,也是中國知識分子在朝堂之外追求的不二之選——隱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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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廬山秀峰瀑布)

  陶淵明的故鄉田園和墳墓,甚至門前的五柳他都懷著仰慕去瞻仰拜訪過了,道教與佛教的聖地之一廬山他也認認真真地遊覽過了,他開始思考自己的隱居理想該如何施行,是像陶淵明一樣辭官回故鄉歸田園居,還是像王維買下輞川別居一樣在莊園裏休憩?

  迷茫中,廬山給了他靈感。廬山又名匡廬,傳説在殷周時有異人匡氏兄弟隱居山中,依岩結廬而得名。

  是不是可以效倣前人,在廬山建一座草堂呢?

  四、匡廬便是逃名地,司馬仍為送老官——流連廬山

  白居易對建房子有一種執念。

  關於白居易早年的成名作《賦得古原草送別》,江湖上一直流傳著一個廣為人知的故事。彼時白居易還是籍籍無名的赴考少年,少不得到處向大人物投帖干謁以求評鑒。文壇名宿顧況展卷一看帖上“白居易”的名字,就幽了一默:“長安物價正貴,恐怕居不易!”再往下看,首篇就是“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不禁嘆賞:“能寫出如此的詩句,居亦易!”

  故事只是故事,事實上一直到白居易貶謫九江,他還沒有擁有一座自己的房宅。他在《卜居》中感嘆説:“遊宦京都二十春,貧中無處可安貧。長羨蝸牛猶有舍,不如碩鼠解藏身。”少年時輾轉飄零,中年時宦海沉浮,白居易對於構成身心安適空間的房屋,一直有著非比尋常的渴望。他創作了超過160首以房屋空間為主題的詩文,這在整個唐代詩人裏都是罕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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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廬山草堂)

  白居易在廬山營建草堂,既是源於政治理想破滅後,他想以構建理想中隱居之所的方式,來重新構建自己的信仰,就像陶淵明創造桃花源,柏拉圖描繪烏托邦。還有一種重要的原因是廬山的風景,完全符合他的理想。

  白居易對廬山一見鍾情,簡直是宿命般的相遇。他在給元稹的信裏描述這種心動“仆去年秋始遊廬山,到東西二林間香爐峰下,見雲水泉石,勝絕第一,愛不能舍。因置草堂……每一獨往,動彌旬日。平生所好者,盡在其中。不唯忘歸,可以終老。”他評價廬山的雲水泉石以壓倒性優勢勝絕第一,他平生所喜好的景物這裡全都有,不僅使人流連忘返,而且想終老此地。

  從第一次上廬山,也就是寫出《琵琶行》的816年,白居易就在詩中時時透露出要在廬山建草堂的想法“或擬廬山下,來春結草堂”“擬近東林寺,溪邊結一廬”。來年春天,他果然在東林寺與西林寺之間,香爐峰的北面和遺愛寺的西邊,營建了廬山草堂。

  在白居易寫的《草堂記》裏,我們知道這座草堂大至營建位置、風水陰陽、房屋結構、庭院景觀、建材用料,小到裝飾風格、傢具種類、器物擺放,他都親自設計安排,可以説廬山草堂就是白居易藝術審美和生活情趣的一種具體呈現,是他安放軀體和靈魂的聖殿,也是他對於朝堂和官署所代表社會功利的一種対立。他以返璞歸真的廬山草堂來對抗世俗道德的冠冕堂皇。這是一個“逃名地”,也是“別造一世界”。白居易在草堂居住身心泰然,“一宿體寧,再宿心恬,三宿後頹然嗒然,不知其然而然”,每次前往都要盤桓十數日,可謂是靈魂居所,白居易命名為遺愛草堂。

朱虹 張雷:白居易遺愛在九江

  (毛澤東手書《長恨歌》)

  草堂在春天落成,白居易在3月27日入住,4月9日他的文朋詩友以及東西二林寺長老等22位朋友前來慶賀,然後他們從草堂出發,賞桃花,登香爐峰,宿大林寺,身心怡悅。這一天白居易興奮不已,詩情勃發,他寫了《草堂記》《遊大林寺序》《香爐峰下新置草堂,即事咏懷,題于石上》等詩文,還隨口就作了一首千古流傳的絕句《遊大林寺桃花》:“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

  這首詩看起來是即興口占,以通俗易懂的文字,描述了一個奇特的自然現象。它之所以跨越幾千年還讓人津津樂道的,不僅是妙手天成的語言,琅琅上口的韻律,還是短短28個字裏詩人精心營造的“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轉折和關於“春歸何處”的設問解答。令人頗覺別有意味的是,為何偏偏是桃花,又為何與桃花的邂逅,類似于陶淵明筆下武陵漁人遇見桃花源?假如把“春”解釋為理想國,人間的芳菲已盡,廬山的桃花卻在盛開,人間的理想無處追尋,盛開著桃花的廬山是不是另一個桃花源,亂世裏“不知魏晉”的桃花源是不是另一種春天?

  寫在慶賀白居易廬山草堂落成這一天的這首詩,大有深意。他從草堂出發遇見大林寺桃花的這個過程,這條路,和武陵漁人遇見桃花源的境界何其相近,不同的是,武陵漁人不懂得桃花源的可貴,而白居易懂得。白居易這一首吟咏大林寺桃花的詩,是對陶淵明的一次致敬,也是一種繼承。他經過營建廬山草堂,尋訪大林寺,無意間遇見錯過人間季節的桃花,完成了對貶謫這一人生重大挫折的接納、消化、沉澱和新生。於是,我們才能看見歷史上那個始終豁達的白樂天,那個用不一樣的視野和創作手法豪吐三千首的詩魔,那個無微不至無所不寫登上唐代文壇制高點的詩王。

朱虹 張雷:白居易遺愛在九江

  (廬山花徑公園)

  為了紀念這一天,人們將白居易遇見大林寺桃花的地方命名為“花徑”。今天南來北往的遊客慕名前來追尋白居易的詩蹤遺跡,走進廬山花徑公園,這裡花徑如故,草堂儼然,還能瞻仰到1930年出土的“花徑”石刻,據傳為白居易當年親書。由著名雕塑家王克慶雕刻的白居易塑像作吟咏狀,生動還原了時光片羽中,詩人驚艷于廬山春光之美的靈機一動。

  五、我身雖歿心長在,暗施慈悲與後人——遺愛九江

  元和十三年(818年),江州司馬白居易在九江住滿三年後,早年的好友崔群任宰相,在他的幫助下,白居易等來了一紙調任忠州刺史的詔書,這是他起復的信號。兩年後,提拔白居易為近臣又貶謫他到江州的唐憲宗去世,繼任的唐穆宗對白居易的文才十分仰慕,曾經一天之內三次下詔給白居易陞官。從此後白居易宦途平順,富貴終老。

  白居易被貶九江時來得滿心不願,離開九江卻走得戀戀不捨。818年臘月得到任命,次年三月才啟程前往忠州。在九江的三年多,他編撰了文集,確立了將來的人生道路,嘗試了或淡泊質樸或浪漫飄逸、或言簡意深或率然成章的文風,認識了相交一生的朋友。在這裡他迎接了三個女兒的到來,又送走了如父般慈愛的長兄,悲欣交集,實難忘懷。還有廬山上的遺愛草堂,是他親手選址親手設計親手營建,此處不只是遺愛,還是他理想的遺蛻。臨走前白居易前往草堂告別,把詩文書稿交付東林寺長老,再三囑託代為照看草堂,並留下《別草堂三絕句》。他説“山色泉聲莫惆悵,三年官滿卻歸來”,他認為自己終將歸隱廬山,此去不過是暫別。

朱虹 張雷:白居易遺愛在九江

  (九江東林寺)

  長慶二年(822年),白居易出任杭州刺史,赴任途中特意到九江,上廬山,在草堂裏安歇一夜,又匆匆離去,他感嘆道“五年方暫至,一宿又須回”,不過“縱未長歸得,猶勝不到來”《題別遺愛草堂兼呈李十使君》,只住一晚也聊以安慰。這時他還認為自己會“不能成一事,贏得白頭歸《重題別遺愛草堂》”。

  二十年後(835年),白居易一直和九江的朋友保持聯繫,先後兩次把編著《文集》交予東林寺收藏。三十年後(846年),已近天年的白居易還唸唸不忘廬山草堂,夢想重遊:“三十年前草堂主,而今雖在鬢如絲。登山尋水應無力,不似江州司馬時。”

  白居易遇上九江,九江以靈秀的山水浸潤滋養了落魄失意的詩人,詩人則報以傾心吐膽的錦繡詩文和一生難忘的眷戀。白居易遺愛九江,遺留下他根據夢中的家園而營造的詩意居所——廬山草堂,他追尋陶淵明筆下桃花源般的理想之路——花徑,他貫通音樂聖殿與人生共鳴的藝術絕響——《琵琶行》,他調動巧思慧眼記錄的世情百態——寫于九江的300多篇詩文,他生前身後以一己之力對九江文化産生的波瀾壯闊的影響力,應了他的詩“我身雖歿心長在,暗施慈悲與後人”。是慈悲亦是愛,如東林寺的鐘聲,至今仍迴響在九江的山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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