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從意外走紅到辭職賦閒再到復出,田波説,他更看重的身份其實還是“打工者”網紅“拉麵哥”盛衰記
網紅“妖嬈拉麵哥”田波正在進行拉麵舞表演。均 楊書源 攝
7月底,當記者告知麵店老闆劉建國要來二度採訪“妖嬈拉麵哥”田波時,劉建國在電話裏沉吟了一會兒,略顯神秘地告知:“其實田波已經沒有以前那麼紅,現在我們推出的是‘一根面西施’張玲。”
遍佈“一根面”店的黃龍溪古鎮景區,距成都市區30多公里。記者第一次去是在5月末,四處尋找田波。當時,古鎮麵店正競相模倣“妖嬈拉麵舞”。
第二次探訪,有兩家“一根面”店均挂出“網紅在此”的招牌。圍觀者駐足捧場沒多久就離開了,嘀咕著“不自然”“不正宗”。拉麵師傅們聽聞後對記者説:“沒辦法,老闆不讓停。”
今年2月,黃龍溪古鎮拉麵師傅田波意外走紅。5個月內,他的快手直播平臺上聚集了63萬粉絲,收穫直播打賞超2萬元。對他甩面時的妖嬈舞蹈,眾人褒貶不一,人聲鼎沸。
成為網紅20多天后,田波就因為與原老闆在“成名以後加薪”這件事上一言不合,辭職了。賦閒在家2個月後,他去了劉建國開的麵店,重操舊業。
不過,他的熱度毫無徵兆卻顯而易見地消退了。由盛至衰,這位原生態“民間網紅”的曇花一現,究竟是偶然還是必然?
田波説,相比網紅,他更看重的身份其實是“打工者”。因為這和網紅不一樣,別人“永遠奪不走、搶不掉”。
復出
答應復出之前,田波只向劉建國提了一個要求:“既然普通拉麵師傅的月工資是3000多元,我是網紅,就收5000元一個月吧。”
這是劉建國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聽田波説自己是“網紅”。
原本,田波決定不再做拉麵,他已找好一家工廠,準備去上班。恰巧此時,劉建國到田波家找他,留下一句“你條件隨便開,只要能來我店裏”。待劉建國第二次登門時,田波答應了。
“可能從心底裏,還是放不下拉麵。”田波解釋復出原因。
5月1日,田波來新拉麵店報到,可沒幾天就發燒了。
“大批遊客,裏三層外三層,再加上拉麵鍋邊的熱氣,熱極了!人一散,我把工作服一脫,就病了。”田波説,現在工作量是原來那家店的兩三倍,要從8時忙到19時。
當然,作為網紅,田波有些“特權”,比如他偶爾可以視身體需要中途休息2小時。
田波站在拉麵鍋旁,身姿輕盈,手中的拉麵劃出一道道弧線。現場混雜著人聲和音量很大的迪斯可舞曲。田波特地穿著一雙“有些打滑”的皮鞋,這讓他的腳底動作自然而輕盈。
田波到來之前,劉建國還花了20多萬元對“黃龍溪一根面”店全面裝修:廚房拓寬了一半,還安裝了空調。4月20日,尚在裝修的店,就打出醒目的廣告語:網紅田波在一根面老店。
而就在今年2月,劉建國還對田波“恨之入骨”,因為田波把遊客都“騙”走了。
田波原先在距離“黃龍溪一根面”300米外的“古鎮一根面”做拉麵師傅。遇上生意清淡時,田波和其他員工就設計拉麵動作來招徠顧客。
田波知道,他的拉麵舞裏,最傳神的是眼神,那種故作嫵媚的詼諧。“其實去年我就把嫵媚的眼神設計出來了,但不好意思用。一用出來,一炮而紅。”田波記得,“圍觀的人嘩嘩地錄視頻,然後傳到網上去。”
有一天,田波在拉麵時猛一抬頭,發現很多遊客指著他竊竊私語。“那人就是‘妖嬈拉麵哥’。”田波朦朧覺得,自己“大概已經紅了”。
3月初,他在朋友的建議和技術幫助下,開通了快手號。他放的第一段視頻是不足10秒的拉麵動作,獲得了139.6萬的點擊量、11121個“喜歡”和1203條評論。
之後一次視頻發佈,田波特地單錄了“眼神功夫”。平臺裏罵聲一片,但也獲得16293個“喜歡”。
聲名大噪時,他和第一位店老闆談加薪,談崩了,於是“出走”,賦閒在家。
那時,連商演是什麼都不清楚的他,在成都一會展中心接下一單商演——2天4000元。但他幹完後就發誓不再幹了,因為“性格不適合”。
“靦腆”
田波説,他至今玩不轉自己這個名叫“一根面~田波”的快手號。他説不出自己發起過多少次直播,也弄不清點擊量最高的是哪個。“都忘了。”他老實回答。
網紅,成了田波心中界限模糊的群體,他好像身在其中,又在其外。他認為,自己和真正意義的“網紅”不一樣。
的確,幾乎所有認識田波的人,都會説他“靦腆”。“我妹妹以前想給我照相,我都不願意。”他説。
田波是1986年生人,初二就輟學打工。他在成都市區附近學過修車、開小貨車。2005年,他決定去深圳打工。他説:“當時的工廠在深圳公明鎮,公明……這兩個字我就知道讀法,但不知道寫法。”
公明鎮,是田波生活過的最繁華地方,“比黃龍溪鎮更發達”。
田波在深圳呆了3年,每天在工廠一忙就是13個小時,閒暇時最喜歡逛的地方是超市。2008年汶川地震,一時打不通家裏電話的他,又急又怕,因此迅速辭工,回到鎮上。
記者發現,田波言語中對黃龍溪鎮以外的世界,確實認知甚少。
“現在全國各地的拉麵不都是15元一碗嗎?”對於“外面的世界”的全部好奇心,田波只向記者提過這個疑問。
數月來各路媒體報道,田波印象最深的一次媒體經歷,是1個月前和弟弟飛赴北京參加一檔電視節目錄製。3次綵排中,他把麵條從鍋裏甩出了2次,第3次總算入鍋。正式錄製那天,除了上臺拉麵和回答主持人提出的幾個簡單問題,他忘了其他所有細節——一同錄製的嘉賓是誰,主持人的名字是什麼,現場觀眾大概有多少人……
錄完節目後,田波本想打車去看天安門,但精疲力竭,只能作罷。
那趟去北京,是他生平第一次坐飛機。
成名後,田波的生活方式和原來並無太大變化,依舊每天騎著摩托車來店裏上班。
在別人眼中,他生活的最根本性改變是:交了女友。但他特別強調,他和女友的愛情,與“網紅”這個詞無關。
女友小華(化名)原先遠在東北。去年,小華的朋友來黃龍溪旅遊,看到田波甩面自成一派,就錄了視頻。小華看到視頻,驚為天人,四處打聽田波的微信。這位未曾謀面的姑娘,在微信上對田波劈頭蓋臉第一句就是“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
眼下,小華已從東北一家國企辭職,在黃龍溪一家賣手工藝品的店舖找了一份導購工作。
田波説小華和自己很像,從不擅長玩“網絡上的東西”,這是能讓他“安心”的。
競爭
劉建國麵店的生意由於田波的加入,逐漸回暖。即使是在5月淡季,每天營業額也從原來的100碗不到飆到現在的五六百碗。
見田波在接受採訪時話不多,劉建國就忍不住向記者推廣他的店當年如何依靠口味蜚聲全國:“我的面得過2011年第8屆中國國際美食節小吃爭霸賽的冠軍。有時為了排隊吃麵,客人阻斷了兩條街的交通……”
劉建國忽然遲疑,他説:“你就專注採訪田波吧。網紅當道,這些做面功夫的事,不值一提了。”
就在這兩個月,田波又自創了“愛心拉麵法”:一根面,在半空中甩出愛心的形狀。可沒過一個月,“整條街全是了”。
“我創什麼他們學什麼。”田波十分肯定自己的原創能力,他在一條快手視頻裏説過,“創新是我的職業”。
暑假,黃龍溪景區迎來了一年中的旺季。古鎮上所有拉麵師傅,就像被放到一條名為“網紅”的生産線上。
各式“一根面”店,門口均支起直徑70多釐米的拉麵鍋,燒著開水氤氳熱氣,拉麵師傅們的臉和手油亮滑膩。生意最成氣候的兩家,一家是劉建國的麵店,另一家即為田波原來所在的“古鎮一根面”。後者的門口,最近挂出招牌——“一根面網紅在此”。
“網紅有什麼稀奇?愛奇藝、百度、騰訊,我們這裡的拉麵師傅都上過,怎麼不能算網紅?”店裏的女服務員黎文珍告訴記者,她正是去年最先傳授田波拉麵舞訣竅的“指導老師”。
對於田波的出走,黎大姐耿耿於懷。老闆娘劉女士告知:“走紅後第二天,田波就説有人願意年薪30萬元請他去,這是探口風。之後又跟老闆談條件,老闆達不到,田波就離職了。”在老闆娘印象中,這已是田波第四次談辭職。
黎文珍坦言,當時教田波通過舞蹈、女性化模倣博眼球,正是為了“和隔壁搶生意”。
“我們挨著的兩家拉麵店,競爭手段很多,比如我們比怎樣才能把拉麵甩得高,甚至甩到天花板上。”黎文珍説,大張旗鼓的競爭在景區從未停止。
剛來黃龍溪1個多月的何師傅,是這家店“想要替代田波”的新人。他賣力地向遊客拋灑著自己略帶嫵媚的眼神。
記者問起時,他當場袒露心聲:“剛來時覺得痛苦,但習慣就好。給人打工,就是要創造效益。”一直到交班時分,他才豪氣扯下圍裙,重重抖了幾下,而後扯著嗓子唱歌,在店裏大步流星,不必再理會姿勢是否嫵媚。
“你去看看隔壁,比我尺度大多了!”何師傅指了指右側5米外,另一家麵店。這家的拉麵師傅因為動作花哨卻不嫺熟,面常被甩出鍋,在一旁打節拍的中年女服務員就會大喊“嘿,麵條出軌啦!”引來觀眾一陣戲謔。
記者留意到,拉麵表演過後,大量剛出鍋的面,由於不成形而被倒入垃圾桶。
“黃龍溪古鎮上的這些拉麵師傅,哪個不説自己是網紅?”黎文珍説到這裡,靦腆地笑了。
徒弟
網紅光環下,劉建國今年收的學拉麵徒弟格外多。一年剛過半,他已收了幾百人,原本每年報名的學員數大約100多人。
兩個月前,20歲的成都人張玲拜田波為師,成為麵店力推的“一根面西施”。劉建國有些得意地告訴記者:“張玲更加叫座。”
張玲去年從職高的工商管理專業畢業,原本來麵店當收銀員。她面容姣好,職高裏“專門搞攝影”的老師為她拍了一組清新的畢業照,照片裏的她身著素色長裙,仿佛不食人間煙火。如今,她把自己緊緊包裹在一身辣椒紅的短袖工服和牛仔短褲裏,汗像是裝了閥門一樣,一個勁兒往外濺。
店裏有了兩位網紅,總要有點儀式感。劉建國提議:新制兩塊尺寸樣式完全統一的招牌,分別歸屬於田波和張玲。招牌上印有二人在各個視頻直播平臺上的賬號,以求關注。
張玲的快手號,叫“一根面西施”。這不是她第一次使用快手上的賬號。3年前,她註冊過,但由於“沒有特點”,很快就卸載了。
“當然是這個名字先在現實中火了才敢用,否則,像我這樣特點不明顯的,直播能有幾個人關注?”張玲大方承認。
與田波不同的是,張玲甩面,不需要任何花式動作。“女生甩面,本身就是奇觀。”張玲很自信,她認為甩面對於有舞蹈基礎的她來説,不難。
與田波相同的是,直播平臺上攻擊她的也不在少數。她一般不理會,除非“忍無可忍”。什麼是不能忍受的評論?她指著其中一條——“你每天就會拉麵嗎?”相比其他更具攻擊性的語言,觸及張玲底線的是對她能力的否定。
每天21時許,張玲回到她在店樓上的單人宿舍,換上從成都市區買來的紅色露肩裙,散下頭髮,支起直播架。她直播形式很簡單:打開手機跟隨音樂唱歌,同時回復網友留言。對於白天拉麵的工作,她很少談及,有時網友提問,她也只是草草敷衍一句。
“你的眼線筆哪買的?”“你頭髮染的是巧克力色嗎?”直播中的她,更像是美粧達人。有次直播,她當著鏡頭卸粧,“那些説我粉底涂得厚的人,看看,是不是我底子好?”
雖然劉建國把張玲的網紅熱度捧得很高,但從數據來看,並非如此。張玲每次直播,在線人數至多兩三百人,這和田波動輒上萬的播放量比較,相去甚遠。
“製造新網紅”,並非是借助“舊網紅”的熱度即可如願的。更何況,田波的熱度,正在日漸消退。
理性
田波發佈拉麵視頻和直播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在不到6個月的時間裏,他的快手直播播放量從頂峰期的218萬跌落至最近的十幾萬乃至幾萬。
“老是那些東西,發來發去都差不多。”連田波自己也不耐煩,“一直播我就拉麵,最長的一次,在鏡頭里拉了1小時。”
田波和張玲的頸椎和肩關節都發炎了。“太累!有時候覺得跳不動了,但發現自己還是在跳。”田波説。
已是第三次來黃龍溪遊玩的四川大學學生小謝,這次終於決定在田波面前不再駐足。前兩次來,她都為田波錄了視頻。
“再怎麼創新,看多了同一形式的東西也就不新鮮了。”小謝説。
網絡時代,瞬息萬變的注意力正在從田波身上挪移開。劉建國依然篤定,“我估計花式拉麵法可以再火幾年,大家才會真正疲勞”。
麵館一天營業即將結束時,劉建國忽然和記者感慨:因為加上了表演成分,原本兩三個人完成的拉麵工作,硬是變成了六七個人。
“説實話,張玲的技術比不上我剛創業時請的中年女拉麵師傅。但沒辦法,她們技藝再好也只能擦擦桌子掃掃地。”劉老闆望著門廳外,遊客已經散去,蟬鳴更顯聒噪的黃龍溪,此時已是夜裏22時。
身為力邀田波復出的策劃者,身為“新網紅”的製造者,劉建國解釋:這是目前黃龍溪古鎮這麼多家“一根面”店情況下,被逼無奈的生存法則。
誠然,當市場飽和,一家麵店單純想憑味道取勝,可能性不大。可説到底,表演終究只能是行銷手段,要長久經營還得倚賴性價比。
大浪淘沙,總難免泥沙俱下。週而复始,卻必然由濁至清。
“最不希望看到他們一會兒妖嬈、一會兒西施的,就是我自己。”劉建國也由衷希望,商家能恢復理性,市場能恢復理性。只是,他不希望是從他做起。
離開黃龍溪時,記者腦海裏不斷閃現田波在最後幾場拉麵表演裏,那種齣戲的眼神。有真誠,而無“嫵媚”的裝飾——就像是這位小鎮青年,本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