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黑土地上,新農人鋤禾記 他們,用全新的方式挖掘“黑色寶藏”的潛能,不再“面朝黑土”“看天吃飯”
深翻,老農人熟知的術語,指通過拖拉機牽引深翻機具,翻動土壤,打破犁底層,改善耕層結構,提高耕地蓄水保墑和抗旱能力的一項耕作技術。在這篇12位新農人的故事裏,主人公們用自己的方式“深翻”腳下的這片黑土地,用過去幾年時間,讓千百年來“手把青秧插滿田”的傳統農業模式呈現出顛覆式的創新變革
黨的二十大報告強調,“加快建設農業強國,紮實推動鄉村産業、人才、文化、生態、組織振興”“全方位夯實糧食安全根基”。從“種米姑娘”陳雨佳,到“米雪新農人”張雪,從人稱“姚瘋子”的“覆膜田”創始人姚宏亮,到參與項目獲得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的龔思諾……他們“鋤禾”,用的不是鋤頭和鐵鍬,而是現代化高科技的農機與農技,是耕種管收一體化的農業社會化服務,是直播帶貨和社群行銷的互聯網思維;他們所做的不僅是重構農業模式,更在這片廣袤而厚實的黑土地上,把自己的勤勞與智慧,融入充滿希望的鄉村振興詩篇
90後新農人邢碧玉在田間查看大豆長勢。新華每日電訊記者陳聰攝
從太空俯瞰地球,東經125度到127度、北緯44度到49度的地方,是世界四大黑土帶之一的中國東北黑土地。
在過去千百年的時光裏,黑土地上生活著一群農人。他們的雙腳一生下來就拴係在土地上,拴係在一株株在時間的罅隙中匆匆趕路的莊稼上。這些莊稼年復一年地分蘗、拔節、生長,讓農人的收成供養全家人年復一年的光景。
如今,這片土地迎來一批蹚開新路的人們,他們用先進的技術和經營手段挖掘這片“黑色寶藏”的潛能,也讓千千萬萬和黑土地一樣沉默、淳樸、守拙而艱辛的農人不再“面朝黑土”“看天吃飯”,掙得一份更穩定、更踏實的收入。
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稱呼:新農人。
這片黑土地,就是他們的星辰大海,就是他們的“理想國”。
漂泊與夢想:逃離那條深長的壟溝
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兒跟在大人後面,艱難地給地裏的苞米薅雜草。壟溝就是他們一家人的路,爬得累了,踮起腳尖,苞米地一眼望不到頭。七八月的熱風吹著苞米葉子發出“呼啦——呼啦——”的聲響,豆大的汗珠滴進黑土地裏,轉瞬間隱沒了蹤跡。深深的壟溝讓她不得不手腳並用地爬,幹完一天的活兒回來,伸出手就是一手的泥,後背上露在外面的皮膚曬出一圈黑,臉上都曬脫了皮。
2004年,一紙東北農業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讓20歲的黑龍江農村姑娘羅翠華下了決心:告別壟溝,不再回頭。然而在之後學習工作的那些年裏,她仍會夢到小時候爬壟溝的情景。
從東北農業大學經管學院工商管理系畢業後,羅翠華在哈爾濱找到了一份體面的工作。她與哈爾濱市農村經濟管理總站合作,給全市範圍內有需求的農業合作社創建網站,併為其提供網絡平臺創業服務,包括創業諮詢和培訓。
在十多年前,建網站還是一項技術門檻不低的工作。靠著這份營生,羅翠華在哈爾濱站穩了腳跟,也認識了一些通過網絡經營合作社業務的新農人們。
“自己雖然學的是農業,但是再也不想回去爬壟溝了。”羅翠華説,不用再爬壟溝、幹農活,是那個小女孩的最大夢想。
出生於黑龍江省寧安市的耿世龍,初中畢業後便告別家鄉的黑土地外出打工。漂泊十多年,他在山東濟南把一家木材廠經營得有聲有色,但關於那個貧窮卻不乏溫情的老家的印象,始終在他腦海裏刻印著。
“小的時候勤工儉學,我和弟弟每天都跟父親上山採野生中藥材賣錢,那時候一週採藥賣的錢,夠我兄弟倆一人買一個新書包。”耿世龍回憶著,臉上不由得泛起滿足的笑容。
屯子裏孩子的幸福來得容易,一個新書包就能讓他們在上學路上,開心地跑得飛快。
直到多年以後,在外漂泊的某一個特殊時刻,當夢境與現實交疊在一起,他們的人生道路,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分叉點。
金黃與黢黑:分叉路
金秋十月,決眥望不到邊的大片稻田在陣陣轟鳴聲中逐漸褪去金黃色。這是農機手的作業時間。等到農機在地裏的車轍壓痕被塑形成凹凸不平的土塊時,地上便只剩一列列三十四公分長的稻茬筆直地立在那裏,像是敬奉神靈的香柱。
千百年來,土地,是屯裏人的命。在回憶往事時,農人們不會記起那是在哪一年,而是會把事件所在年份與當年的收成關聯起來。當他們把一年的收成交給糧販時,仿佛就交出了自己整整一年的血汗。如此,年復一年。
可出生在黑龍江省寧安市渤海鎮上官地村的姑娘陳雨佳,偏要改命。
渤海鎮,是“石板大米”的産地。億萬年前,這裡的火山爆發,岩漿流淌凝固形成玄武岩,鋪就了鎮子裏隨處可見的“石板地”。石板具有較強的吸熱散熱功能,使得石板地的地溫和水溫比一般稻田高出2-3攝氏度。石板上覆蓋著岩石風化和腐殖質沉積形成的肥沃黑土,加之鏡泊湖的優質水源灌溉,使得這裡水稻生長環境極為優越。
“市面上那麼難吃的米還能1斤賣出幾十塊、上百塊的價,我們這麼好的米卻只能20斤、50斤地賣,浪費了!我想回鄉,幫助村民們賣大米!”
就像是一滴油滴進滾燙的水裏,陳雨佳一句話,炸開了全村人的鍋。爸爸第一個站出來反對:“你就穩當兒地、踏實兒地(東北話)當老師!農活很辛苦,市場也不是那麼好做!”
陳雨佳的倔勁兒上來了。她把寧安市第一中學體育老師的工作一辭,回到了鄉野間。她熱愛體育,從小就喜歡運動奔跑的自由感,可做一個新農人的想法佔據了上風:“黑龍江不缺農民,但是缺會行銷的新農人;村裏不缺好産品,但是缺好銷路。”
陳雨佳走上了一條分岔路。路並不好走,但她心裏更記得鄉親們種地的苦。“小時候印象最深的,就是看農民的皮膚,都是黝黑的,一整個夏天手都沒乾淨過。我們這邊都是人工插秧,農忙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蒸點饅頭、帶點榨菜和水上地裏幹一天。我沒幹過農活,但我也是農民的孩子,覺得應該回到這個地方,讓老百姓不辜負這份辛苦,多掙點錢。”
如今,陳雨佳已返鄉6年,外表看上去和其他農民一般無二。6年間,從抖音直播帶貨,到擴大有機種植面積,再到養殖稻田鴨和稻田小龍蝦,陳雨佳在村子裏的攤子越鋪越大。剛生下三胎不久,陳雨佳把頭髮剪得極短,她的臉龐也被鄉下的日頭曬得黢黑。
出生在“三莓之鄉”黑龍江省尚志市石頭河子鎮的姜興旺,他作為新農人的起點與家鄉的草莓、樹莓和紫莓密不可分。他在返鄉前就聽説,家鄉的漿果賣不出去,老百姓排隊等收購,有時候一等就是一宿,價格低的時候只有四五毛錢一斤,“産品的實際價值與它的價格完全沒有對等”。
破解家鄉“好糧愁賣”,也是“90後”“北漂”張雪決定返鄉的契機。2015年春節前夕,黑龍江省五常市的老家裏,家裏有事急等著用錢,可秋收新下的米還沒賣出去——村裏不少人家都是如此。為什麼品質上乘的五常大米會遭遇銷售難?很多消費者想吃還吃不到正宗的五常大米,這件事對張雪的觸動很大,“應該做點什麼,能做點什麼?”
同樣想著為家鄉做點什麼的,還有從英國留學歸國的龔思諾。龔思諾是一位出生在哈爾濱的“90後”姑娘,大學畢業後赴英國攻讀碩士和博士學位。小時候的她對於父輩老家伊春的印象,就是低矮的平房、道旁的旱廁,還有一群永遠走不出大山的人。
“是多麼飽經滄桑,才能把手磨出這麼厚的繭?”2012年冬天,快到年關的時候,龔思諾正好從英國回國休假,看到老家裏的老人們冒雪出去撿柴火,“我握到他們的手那一刻,那種感覺我到現在都記得非常清楚。”那一刻,龔思諾決心回鄉為鄉親們做點什麼,讓伊春的資源得到更好的利用。
就在不久後的2013年,伊春全面停止天然林商業性採伐。“獨木經濟”一去不返,“林都”人面臨著轉型的困惑。此時的龔思諾與父親商定,于2013年4月正式成立了伊春寶宇農業科技有限責任公司,把目光投向東北民豬養殖産業。
黑龍江省海倫市“90後”青年張春宇的分叉路出現得有些曲折。2017年從俄羅斯回到家鄉,張春宇起初做了一陣服裝生意,但總覺得差點意思。思來想去,他把目光投向腳下的黑土地。“民以食為天,海倫黑土資源豐富,農作物生長環境優越,本來就是農業重鎮。更何況我是這裡土生土長的人,對這片土地有感情,還是想為家鄉做些什麼。”在黑龍江、山東等地的多個農業合作社繞了一圈,張春宇決定在家鄉引入新事物——土地託管。
耿世龍人生的分叉路是偶然間出現的。2014年,耿世龍出差到河北省安國市收貨款,在一個物流園裏,他偶然撞見很多“黑C”牌照的大貨車停在這裡。看到來自家鄉牡丹江的車,他感到非常親切,一問才知,這些大貨車載的都是牡丹江市周邊地區的藥材,運到安國這個北方最大的中藥材集散地來賣。
一瞬間,小時候採野生藥材的快樂像一股暖流,流過他的心頭。不久後,耿世龍回到家鄉走了一遭,發現中藥材産業前景好、利潤高,加上他骨子裏的一份情結和對家的念想,於是果斷下定決心回鄉創業。他把外地的木材廠賣掉,帶著多年在外奮鬥打拼的家底,準備和鄉親們一起,在野生中藥材的王國裏闖出一片天地。
“貼膜”、託管與做直播:邁入“理想國”
“那時候就想再也不幹農活,覺得爬壟溝最累、最難。創業以後,我自己搞大棚種植,也覺得挺難。再後來繞了一圈,又跟著丈夫回到屯子裏,建了廠房。想來想去,還是覺得現在最難。現在肩上責任大了,員工數量也多了,每年還跟農民們簽水稻收購訂單。”
如今的羅翠華,再也不需要手腳並用地爬壟溝除草了。2015年,她決定跟之前業務上合作過的黑龍江省延壽縣信合有機稻米專業合作社理事長姚宏亮結婚,一起回到他的老家。讓她中意的是姚宏亮鑽研“覆膜田”技術的那份拼勁兒和韌勁兒。而她則側重做品牌,依託先前做網站時積累的資源,將利用“覆膜田”技術種出的有機大米推薦給網絡平臺銷售。
“覆膜田”的故事,要從2003年説起。那年,父親生病,在深圳工作的姚宏亮辭職回到老家,因一個偶然的機會開始研究給土地覆膜,以減少雜草、防病蟲害。
2003年的一天,姚宏亮正在地裏盤算著用什麼方法提升大夥兒種有機田的積極性、不用農藥清除雜草,不經意間,發現地裏飄來一片裝肥料的編織袋,被袋子壓住的一小片稻田裏一點雜草也不長。
姚宏亮靈機一動:“如果我把土地都蓋上生物可降解膜,稻秧穿過膜插在地上,是不是就能達到除草效果呢?”
姚宏亮開始在自家田裏做實驗,給稻田“貼膜”。周圍的鄉親覺得新奇,都撂下自家的活計,圍在姚家的稻田邊,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姚宏亮。有人給姚宏亮的母親報信:“快去瞅一眼你們家小亮吧,擱地裏瞎整呢!”從那時起,“姚瘋子”的外號就像荒草上點燃了一把火,迅速傳遍整個村子。更有甚者在背後議論他“狗長犄角——盡整羊(洋)事兒”。
姚宏亮不僅鑽研覆膜有機水稻栽培技術,還研究用自製農機實現覆膜插秧一體化。為了不妨礙自家和別人家正常插秧,姚宏亮先等別人都插完秧,再到自己辟出的一塊試驗田裏,把機器零件搬進去,組裝成他設計改裝的覆膜機下地作業,作業結束後,再把農機拆了一件一件地搬出來,這樣就不會壞了別人家的秧苗。
直到多年以後,姚宏亮終於能笑著説出這段艱辛往事,那是姚宏亮邁入“理想國”時,一段“沉默的時光”。
走進張雪位於五常市衛國鄉長安村邢家店屯的直播間,就像來到一個專業網紅的根據地,各式各樣的直播設備裝了整整一箱子,房屋正中是一張用來做直播的寬敞的桌子。拿出直播手機,張雪點開了一條她製作的展示銷售成果的短視頻:“首次發貨60噸,我們直接用火車皮發貨!”
説得看似輕鬆,但張雪回鄉創業的每一步,幾乎都應驗了父親的預判。父親起初強烈反對女兒回鄉,他曾説,“在大城市,就是撿垃圾也是城裏人!”回鄉後,談客戶有多難,張雪一點點地在嘗,一步步地在試。
一次,為了能見到一位北京客戶,張雪跑到客戶那裏等了7天。最後,對方被她的誠意打動,派人到五常實地調研,簽下了一個大單。2021年十一假期,一位重慶客戶去佳木斯辦事,張雪追到佳木斯見面洽談,客戶卻告訴她“要的品種不是五常農民種的‘稻花香’,而是‘長粒香’”。張雪雖然有些失望,但她很快幫忙聯繫到一家種植“長粒香”的合作社。客戶感動之餘,投桃報李給張雪介紹了一位新客戶。
“每一個合作的客戶,都是腳下這條路的延續。”張雪説,現在我們開始嘗試認養模式,在收益覆蓋農民成本的基礎上,根據消費者的需求管理認養地塊,讓消費者吃上放心、高品質的大米。
同樣為家鄉糧搭建新銷路的,還有黑龍江省延壽縣延壽鎮城郊村的高延龍和張旭。夫婦二人在今年5月註冊快手賬號“種地人農産品 鄉村振興”,通過打造“種地人”品牌,銷售村裏自産的大米、木耳和村民上山採的野蘑菇等土特産,僅用兩個多月時間,把賬號粉絲從“0”做到近10萬。
“我們嘗試過很多路徑,剛回鄉的時候銷售農藥、農機具,但不怎麼受歡迎。”張春宇記得,從俄羅斯做買賣回國一年後的2018年冬天,他雇了三個人,買上種子、化肥和農藥,到村屯裏開發市場,順便對村裏情況摸個底。結果整整一冬天,一粒種子、一包肥都沒賣出去。
後來,張春宇決定一門心思搞土地託管。他挨個村挑選會種地、能種地的能人,一共選了14人做工作,説服他們拿出一部分地塊給張春宇所在的金豐公社進行標準化管理試驗,對他們進行田間管理培訓,並對地塊作業進行農機具匹配。
第二年一算收成,這14位農人驚喜地發現:託管地塊的産量和收益比原先高出20%!就這樣,金豐公社的農業服務業務漸漸地在海倫當地拓展開來。
“以前老百姓不理解,覺得是你掙了他們的錢,現在是我們幫他們掙錢。”張春宇説,現在我們的配套機械不斷完善、管理系統不斷升級,不僅種好糧還要養好地,整個種植生産過程按照我們的高標準種植方案執行。如今,整個綏化市有22萬畝地都由金豐公社提供託管服務。
“我們讓農民們看到,雖然他們種地是一把好手,但對於經營管理這塊,我們更專業。現在農民觀念在轉變,逐漸認可我們的託管模式,這比在俄羅斯做貿易有價值多了。”張春宇説。
託管興起的背後,是新農人對農業生産經營體系的重塑。他們既深耕沃土,也通曉農技,又是網絡達人,普遍具有互聯網思維;他們推動發展集約經營、農村電商、農文旅融合,在為傳統農業轉型注入新元素的同時,也在鄉野間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那塊稻田、那條壟溝。
守護與救贖:成為新農人
收割時節,沿著村路上貨車車轍的泥印子,就能抵達黑土地裏的豐收現場。
在黑龍江省依安縣,黑龍江鵬程生化有限公司的種植基地裏,一輛輛一體化收割機正在玉米地和大豆地裏作業。
“收糧大概在10月25日已經完成,10月底完成秋整地。”公司總經理助理邢碧玉,是黑土地連年增收豐産的見證者。這位“90後”姑娘2014年從學校畢業後來到公司,第一次在田間地頭感受到生命的力量。
“在鄉野間,一天天見證著玉米從出苗、拔節,到開花、吐絲,那種旺盛、茁壯和鮮活,讓我身上多了很多接地氣的踏實感,也逐漸領悟到做一名新農人的意義。”邢碧玉説,尤其是今年玉米畝産最高突破2000斤,這得益於良種良法在種植基地的推廣。
“這讓我們充分感受到,黑土地的潛力仍有待我們繼續探索。”邢碧玉説,這或許就是新農人應該做的事情。
在姜興旺看來,新農人的使命更為艱巨,“他必須懂得感恩,而且具備帶頭奉獻、帶動致富的品格”。經過十多年的發展,姜興旺經營的尚志市興業漿果種植合作社冷庫面積已有3500平方米,年可儲存速凍漿果1500噸,年加工漿果1800噸,年經營收入達1200萬元。
如何為村民們謀一條致富路、幸福路?姜興旺用行動來解答。2014年,他出資10余萬元修建了10公里的砂石路。“當時黑白趕工,就想著搶在雨季之前修好路,讓村民們進出田幹農活兒方便點。”2020年,颱風“巴威”“美莎克”過境,他得知景圃村的一個通村跨河鐵橋損毀嚴重,他所在的合作社出資4.6萬元,幫助修建了一座長26米的鐵橋。
土路變成了砂石路,舊橋換成了新橋,陰雨天鞋子上不再沾滿泥漿,過橋的行人也不再磕磕絆絆,這就是姜興旺想要的答案。
時間有著壟溝一般的褶皺。回鄉12年,歲月滄桑了姜興旺的臉龐。把時間褶皺中每個縫隙裏的他重合在一起,會發現臉上多了幾行皺紋、發間多了幾絲白髮,但他眼中的光依然如炬。他在內心裏希望,一條路、一座橋産生的情感聯結,能夠真正抵達鄉野間的每一條溝壑。
五常市的廣袤稻田裏,正是“打場”進行時。穿著被土蒙得辨不清顏色的工服,農民們扛上收割的稻子,把一捆捆稻子送到脫粒機的傳送帶上。在傳送帶的盡頭,早有人備好了編織袋。草灰碎屑在空中飛舞,顆顆谷粒被收入袋中。
跟著妻子張雪來到五常後,1984年出生的杜坤鵬常在張雪短視頻的“段子”裏扮演一個“被老婆拐到東北的河南人”的角色,然而在現實中,從發展文旅融合到修建親子莊園,他對兩口子的事業有著一整套規劃和想法。或許是在為了愛情辭去北京工作的那一刻,或者是從車站把一袋一袋的大米生扛到兩人門市鋪的那一刻,他早已決定留在這片黑土地,融入鄉村振興規劃的字裏行間。
返鄉創業,實現鄉村振興,這些都是過於深刻的命題,在“杜坤鵬們”的新農人實踐中,他們並沒有簡化版本的答案,在他們心中,“不管好或者賴,不會選擇別的路”,“要往前一路走到黑”。
他們知道,自己的命運早已和這片黑土地緊緊捆綁在一起,而正是這片黑土地,幫助他們完成了生命中一次重要的成長。
故事才開始:進入無垠廣袤的人生
今年4月,農業農村部發佈了一組數據:全國各類返鄉入鄉創業人員已超過1100萬。根據綜合測算,一個返鄉創業項目平均可吸納6到7位農民穩定就業,提供17個靈活就業崗位。
年輕人投身鄉村、回到村屯,成為一種隱秘而持續的趨勢。
在我們此行最後一站,當得知陳雨佳註冊成立的寧安市雨佳農産品有限公司已經吸引兩名“90後”、一名“80後”投身鄉村時,我們得以從“返鄉入鄉創業”的宏大命題中把這個隱藏在黑土地裏的村落故事打撈出來,和其他11位受訪者的故事一起,拼湊出“新農人故事”的一塊完整拼圖。
只是,偶爾在和客戶溝通到口乾舌燥的瞬間,陳雨佳也會想起小時候的長跑夢,想起母親在她三年級時,花城裏人幾個月工資的錢給她買的一副“黑龍”牌冰刀鞋。
“以前在學校教學生,是用知識澆灌著祖國的花朵,現在真正用新農技呵護著黑土地的種子,本質上是相通的,只不過告別城市裏的朝八晚五,奔跑的土地更寬更廣了,感覺更無拘無束了,好像能體會到‘成為自己’的那種感覺。”陳雨佳感慨道。
對於“石板大米”未來的發展,陳雨佳打算以大米種植帶動三産融合,從基礎種植業到大米加工,再到鄉村旅遊,形成可持續發展的鏈條。她計劃明年在稻田旁開一家稻田餐廳,更好地承載自己的“詩和遠方”。
邢碧玉同樣希望,通過公司統一的良種、良技和有經驗的團隊,讓更多農民的土地價值得到提升,“大豆和玉米産量上去後,給農民帶來增收,讓農民生活得更好”。
張春宇所在的金豐公社,準備在大豆深加工方面拓展業務。“我們現在正在新建倉儲、購入新的烘乾設備。明年我們準備面向市場,生産腐竹和豆腐皮。”張春宇説。
目前,龔思諾的公司引進的豬臉識別系統,已幫助家鄉的人們實現伊春森林豬、寶宇雪豬智慧養殖,還形成了從育種到加工銷售全鏈條協調發展模式,直接帶動就業300余人。公司與黑龍江省農科院等單位聯合完成的項目“民豬優異種質特性遺傳機制、新品種培育及産業化”獲得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裝配式低能耗建築技術在鄉村種養産業中的研究與應用”獲得黑龍江省科技廳科技成果登記,並獲黑龍江省城鄉建設科學技術一等獎。
一位位新農人的路,走得越來越踏實、越來越堅定。那是基於自己夢想與價值的實現,更是基於對這個時代的信仰;那是期盼百姓致富的樸素情感,更是希冀中國糧穩天安的美好願望。
當有記者來採訪時,姚宏亮大抵總會説起那個經典的故事:大約在2003年的一天,姚宏亮往自家田裏蓋塑膠膜的奇聞在老鄉口中相傳。村裏有個擺酒席的小二樓,有紅白喜事的時候,能有三四百號人來吃席。一次吃席時,姚宏亮也在,村裏一個人愛抬杠,老遠看見他就衝他大聲打招呼説:“你挺有先見之明啊,你知道這稻子要趴窩(東北話,倒伏),怕稻穗粘上泥,特意鋪些膜!”
從此,“趴窩一號”成為“姚瘋子”的新外號,但什麼也沒能阻擋他研究覆膜技術的決心。直至如今,姚宏亮的合作社在當地闖出了大名氣,合作社有430多戶社員,負責經營1.2萬畝高品質的有機水稻。
經過延壽縣的一個個村屯,我們依稀能從棄用的土坯房中,管窺當時“趴窩一號”故事的全景:在一片嘲笑聲中,姚宏亮訕笑著走開,關於“‘覆膜田’走向世界”的夢想還沒有萌生,而在他身後,是一群面朝黑土的老鄉們,他們把“鋤禾日當午”的故事悄無聲息地寫在老的、土的、夯的墻面上。
在現代農業發展的道路上,“鋤禾日當午”的傳統正因為“姚宏亮們”的存在而發生現實意義上的重構,他們正通過自己的努力讓身邊的農人相信:傳統的理念和現代的技術,有可能在這片土地上融合在一起,並且讓這裡人們的生活變得更美好。
“我選擇的行業定位就是可持續,不光我現在能做,明年、十年後、下輩子還能做,做成可持續發展的百年企業。”這句話,姚宏亮説得篤定。
這天,我們告別姚宏亮的時候,正黃昏,手機上的時間顯示:五點剛過。東邊的夜空慢慢垂下深藍色的幕布,西邊橙黃色的余暉在雲霧中若隱若現,“覆膜田”的巨大廣告牌已辨不清顏色。
稻田裏的一台收割機輕輕地亮起了燈。在燈光所及之處,稻田仿佛是通往無垠的神秘空間。一片又一片稻田沉靜地注視著鄉野,黃昏光暈把它們包裹著、隱去了,只余收割機的燈一閃又一閃,仿佛黑土地的一呼一吸。
在農人的記憶裏,時間的刻度被一年四季標上了日期,春來夏往,秋收冬藏,如此日月輪轉。
無限漫長的時間、無限浩瀚的宇宙,對一個生命個體來説,也許是永遠無法丈量的維度,然而鄉野間的新農人,卻在腳下的每一寸黑土地上,找到了他們存在著、生活著、向前奮鬥著的意義。
青春或許短暫,奮鬥者的人生卻絕不潦草。在這片厚重而充滿生機的黑土地上,正有人踏著泥濘,敲開每一面阻擋前路的墻,進入無垠廣袤的人生。
説話間,姚宏亮著急上車趕路,他説他要趕回新建不久的大米加工廠,那裏有一位年輕的創業者想向他和他的“覆膜田”取經。
姚老闆的小汽車在鄉間小路上揚起一陣塵土。在他遠去的地方,群星露出閃著光的輪廓——
那是又一位新農人故事的開始。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陳聰、魏弘毅、楊思琪、王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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