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妍｜清明黃龍

作者王妍

　　清明陪父親回黃龍給祖父母掃墓。

　　黃龍縣位於延安市東南緣，是陜西渭北旱垣與陜北黃土高原的過渡地帶，屬陜西秦嶺以北不可多得的半濕潤暖溫帶氣候區。車輛由北向南，甫入黃龍地界便感受到了明顯的差異。

　　這裡的植被密密麻麻，扎得一絲容人落腳的空地都沒有，一路行來，北邊的樹叢還都是一片枯褐之色，而這裡的山色卻頗為豐富。大部分是油松側柏那冬日裏特有得沉沉墨綠之色，間或有樹早早返青，透出一片青綠，還有不知名的樹，枝幹尚在冬夢未醒，鵝黃翠綠的葉卻已一叢叢悄悄冒出頭來，配著那或灰白或深褐的枝條異常醒目。一團團的色塊不規則卻極其和諧美麗，將兩面山裝飾得斑斕多彩。再走幾步，道路兩旁突然出現了一樹樹開得正旺的桃花，順著山脈連綿不絕，粉粉白白蔚然如雲霞。細看，每一朵花都是那麼得鮮活、那麼得水靈，恣意的在春光裏招搖，猶如一個個活潑的精靈。有長的更繁茂的地方，盛大的花序纍纍垂至路旁，與你摩肩接踵，無限憐愛。高處又有樹枝兩兩對接于空中，竟如花朵搭出的一座拱廊，晨霧繚繞，忽隱忽現，一路行去，恍入仙境。

　　祖父母的墓合葬于白馬灘鎮。車過縣城，穿大嶺山再向東南駛去。山勢漸高，盤山路纏腰而上。天上淅淅瀝瀝下起清明必有的雨來，霧氣更重了些，聚成雲飄蕩在峰與峰之間。近處峰巒渾厚、大山堂堂，險處奇峰突巍、峭拔深邃。重山復嶺，縈回曲折，每一轉折便如一幅素雅蒼茫的中國畫展現于眼前。山林莽蒼處是墨勾色暈的水墨山水、點翠出岫處是溫潤清凈的青綠山水……車子隨著山路在雲霧中盤旋，一卷卷圖畫次第展開，韻致風采自然生動，仿佛竟能見到一個個高冠博袖的仙人或負手吟哦或舉觴而歌，不覺于山水鏡像中體悟出禪境道意來。

　　愈走地氣愈熱，除了紅色的桃花，紫色的丁香、紫薇，黃色的連翹、迎春也紛紛一叢叢、一簇簇在山嵐中現出容顏，直將人看的目不暇給、心旌神搖。天工任意揮灑，一幅幅丹青傾瀉而出，意趣盎然、韻度野逸，使人觀之神思清曠，體味無窮。 

　　都説中國山水畫是寫意畫，今日才真正領會了它的精髓，這哪是寫意，分明就是大自然再本真不過的寫真圖啊！

　　祖父母的墓葬于白馬灘鎮的深林處。林間樹木尚未回春，腳下各種野草、野菜卻已殷殷綠成一片了。這些天生天養的野草，是那麼歡快得蓬勃著生命，力道之大，令你不必俯身就能被噴薄一臉。一腳踏上去，不過略彈一彈腰，便又精神抖擻地挺了起來，全不似城裏圍著、框著的綠化草，人是不能落腳的，因被呵護太過、被期望太過，反不能承受這生命之重！薺菜、白蒿、苜蓿等常見的野菜也和城裏不同，葉片短而肥厚，鼓漲地飽溢著汁水，圓頭圓腦地趴在那兒。原來幼時的植物也一如幼時的獸，憨態可掬，萌得可愛！車前草的葉莖也沒有那麼闊大，一瓣一瓣的像蓮花似的開在地面，像極了多肉植物石蓮。順著這翠玉鋪就的小徑向祖父母的墓前走去，前方煙雨空濛，回首步步生蓮。

　　今日司職的定是一條年輕貪玩的小龍，將風雨布的漫不經心。風拂面上，欲寒不寒；雨沾衣上，欲濕不濕，正合我們佇立靜思，憑吊親人。

　　夜宿黃龍縣城。祖父幼時曾在山西的教會學堂唸書，學問極深，祖母雖一介女流，卻也深識書文，解放後曾在白馬灘鎮小學任教員，而黃龍縣像祖父母這樣因躲避戰亂徙居來此的人很多，因此，黃龍不僅民風淳厚，人文氣息也極濃厚。

　　城小，2300多平方公里，5萬多人口，走在街上都是一副安適祥和的樣貌。城裏沒有太高的樓，正好可以顯出四週山廓的形狀來。民居多白墻灰瓦，家家房前屋後都有一圃花園，有些早開的薔薇已在笑著搖曳。

　　黃龍水系發達，涺水河、石堡河、仕望河等16條河流將黃龍密布成江南水鄉一般，城中無處不見水。樂山愛水的黃龍人將城市依水勢而建設，梁橋、浮橋、索橋、拱橋隨處可見，既便捷又美觀。而那水就穿山過街肆意流淌，遇開闊處聚成湖，于跌宕處落成瀑，或一葉木舟，或一架水車，在水面靜靜守望。水流至一處窄窄的崖壁下時，竟匠心獨運地鞠出一灣現代化的音樂噴泉來。樂曲悠悠蕩起，水靈被逐漸喚醒。箏音激昂時似遊龍似驚蛇，在空中倏忽聚散；琴音悠遠時又似飛天起舞，曼妙著身姿，折疊著腰肢，五彩的燈光映照著半空水波猶如五彩的披帛……

　　夜幕深沉，華燈綻放，城中各處的燈都閃亮起來。屋宇、亭臺、堤岸、欄榭、橋索……每一綹屋脊、每一鱗瓦痕都被暈黃的燈帶細細描摹……穆柯寨的山上有燈光碟出一條巨龍來，順山而上，直入天宇。被燈光勾勒出的城市透著一種不真實的幻境美，而遍佈的水將這虛幻的城真切地影印下來，璀璨的空間益發廣大，天地間一片琉璃寶光。歇山檐下的朱紅燈籠，風動，影亦動，孰真？孰幻？莫不是一腳踏錯，轉換了時空，進入了天上的街市？

　　翌日清晨，出城返延。路過無量山，看新修了山門，巍巍漢闕，簡潔而肅穆，不由拾級上山，細細品味。

　　空山新雨，清泉石上，草色如染。山腳一座百鳥林裏幾聲啁啾鳥鳴遠遠傳來，襯的林愈靜、山更幽。依著山勢一幢幢小院星羅散佈，木屋草頂，無圍墻護欄，只用一片片花樹自然隔開。上山沒有水泥車道，採用可促進地表水循環、維護生態平衡的彩色透水混凝土鋪成甬路，又以鵝卵、石板做小徑，這是“無量山居”，商旅下榻休憩之所。木屋外形樸拙，內飾簡達，陳設頗有古韻，而應用設備又極高科技。房前一畦海棠，一夜和風細雨撫過，非但不見清減，反倒猩紅鸚綠的更加豐滿，俏生生地舉著那緋玉瑪瑙雕成得精緻花瓣，噙著細碎的水珠兒洋洋地笑。“洗硯抄花譜，鉤簾看海棠。闌幹閒徒倚，巢燕落泥香”----好一處山居！

　　對面峰上蓮雲寺素彩新繪，煙雲繚繞。晨鐘嫋嫋處，梵音陣陣。石墻外一簇無主桃花，深深淺淺紅的可愛。

　　黃龍的山色四季分明。冬山如睡，秋山如粧，夏山如怒，而春山——這春天的山則嫵媚如笑！哎呀，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相看兩不厭，唯有“黃龍山”！

　　一夜微雨，天地如洗。回程的路上，驀地發現，所有的景致全都鮮明瞭一個色度，就像久積了塵的浮翳被沖刷得徹底，素淡的山水艷艷得清亮了起來。同是桃花，又多了深紅、緋紅、鮮紅、絳紅幾種來。“能生萬物是春風，善養百花惟曉露”。只一夜，山坡上便不知又多了幾多的花來。一叢叢一簇簇、一排排一片片，以各種排列紛至遝來。樹與草像被施了魔法，一夜間該長不該長的枝葉都冒出了頭，濃濃淡淡各種譜係的綠，遠遠看去就是一團團各種譜係的綠雲籠在樹梢，輔著樹底斑駁的草色，與那各色的花配起來，繁複無窮的變化，就像萬花筒。黃土畫派的風情被發揮到了極致，每一變都是一幅絕色丹青，每一變都令人讚嘆到不能自已。每當你以為再不能更美時，卻偏有另一幅盛景像煙花般在下一個山坳轉折處炸燃！剎車踩了又踩，車速一緩再緩，可眼睛仍不夠看，仍看不夠！

　　千年前的越王錢镠給歸寧的愛妻寫道：“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這九字被譽為世間最美情書。但是，還不夠！應該是騎上最快的馬馳騁到她身邊，與她一起並轡由韁，攜手共賞！如此，方不負這天地一番造物！

　　車行漸遠，前方已看到青蘭高速入口，塵世喧囂撲面而來，身後的十里桃林漸漸淡去了形容，黃龍隨之隱入山坳不見……

　　“尋得桃源好避秦，桃紅又見一年春。花飛莫遣隨流水，怕有漁郎來問津。”

　　黃龍，你這大隱於世的人間桃源！（文｜王 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