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進新租的房間之後,李婧總是生病,儘管這間公寓比同地段同小區相似公寓貴兩成。
她反復發燒,曾被診斷為細菌性肺炎,整夜咳嗽。病情前前後後折騰了一個月,她一直沒弄清楚這病因何而起。
過去,這個來自東北的姑娘自稱身體健壯,一直堅持跑步、打乒乓球,自稱這幾年流行性感冒來襲時從未被感染過。今年5月,她剛到成都發展,為了“省事省心”,搬進了一間以“高品質租房”為賣點的長租公寓。3個月後,她的身體開始頻繁地出現問題。
從今年8月底開始,李婧在社交平臺上看到一些網友聲稱租住的房間甲醛超標,他們也生病,症狀與自己的極其相似,這才想到給住處做個空氣檢測。9月初,她拿到檢測報告,結果顯示,臥室內甲醛濃度超標21%。
李婧租住的房屋由全國最大的長租公寓服務商之一提供。統一的裝修風格、完善的服務和大品牌的信譽讓它成為眾多到大城市打拼的年輕人的首選。截至2017年年底,這家公司已經累計服務超過100萬人次。
工作幾乎佔據了李婧的全部時間,面對提供長租公寓的平臺,她覺得要保護自己的合法權益困難重重。在此之前,她也想弄清楚,如何才能恢復健康,面對那些“只在新聞裏聽過的有毒物質”,怎樣才能保護自己。
超過七成新裝修的房屋甲醛濃度超標
在北京“漂”了3年的牛岳也是那100萬租客之一。和李婧一樣,搬進新家不久,他就開始胸悶、頭疼,眼睛常突然流淚。他一度還以為自己沒休息好。
在剛剛過去的那個夏天,對牛岳來説,除了天氣炎熱,找到合適的住房成了最大的難題。看房時,仲介將他帶到一處即將裝修完工的房間,想到這家公司提供的房屋裝修較好,每月還送兩次保潔,他當即決定租下。
25歲的牛岳沒有什麼裝修的經驗,他只是隱約記得,新房大多會有一些對人體有害的物質。他向記者回憶,自己曾向房屋管家詢問這個問題,被告知“放心,我們使用的都是非常環保的材質”。
很快,牛岳在管家的安排下搬入新裝的房子,當時他就聞到空氣中明顯有“裝修的氣味”,有些刺鼻。李婧也遇到類似的情況,她向管家反映後,管家稱那是“傢具的味道”,公司對房間做過甲醛檢測,是合格的。後來,管家又送來兩株綠蘿,稱“可以吸收那個味道”。
“很多研究顯示,超過七成新裝修的房屋甲醛濃度超標。”清華大學環境學院教授、環境化學研究所所長張彭義告訴記者。即使是裝修後通風10~12個月的房屋,甲醛超標率也有14%。
這種沒有顏色、有著刺鼻氣味的物質廣泛地存在於室內。人們熟知的用來浸泡標本的福爾馬林,也含有大量甲醛。它與苯、氨、TVOC、氡並稱五大室內空氣污染物。世界衛生組織于2016年發佈的報告顯示,室內空氣污染每年導致全球430萬人死亡。
早在2004年,甲醛就被國際癌症研究機構(IARC)列為第1類致癌物質,它能與細胞中的蛋白質結合,破壞DNA鏈。研究者發現,傢具工人和醫護人員患癌症比例高於平均值。甲醛超標會使人出現頭痛、胸悶、皮膚過敏等症狀,長期接觸可能導致鼻咽癌、白血病或多器官疾病。慢性中毒往往被人忽視,只有轉化成病變時才被發現。
一個成年人每天呼吸大約2萬多次,吸入空氣達15~20立方米。兒童的呼吸量是成人的兩倍,加上兒童身體功能發育不完善,抵抗力較低,因此更容易受甲醛的影響。根據中央電視臺2017年的報道,北京兒童醫院90%的白血病患兒家中半年內做過裝修。
甲醛被稱作室內污染物之王,但人們常常忽略它。張彭義告訴記者,絕大多數時候,人們聞到的所謂“裝修味兒”,並不是甲醛的味道,以至於通風後氣味散去,他們便以為房間裏沒有甲醛了,很安全。實際上,即使是裝修完數年的房子,也能檢測到它的存在。
甲醛的來源主要是裝潢材料和傢具,生活中能接觸到的書籍、衣物、衛生紙中也含有少量甲醛。由它合成的醛樹脂是最常見的黏合劑之一,價格低廉且黏性極好,在工業中廣泛應用,家居使用的板材多是用醛樹脂將小塊木板和顆粒板黏合而成的。中國的醛樹脂使用量位居全球首位,高比例用在製造板材上。
製造完成後,醛樹脂會分解産生甲醛,它在室溫下極易揮發。儘管多數製造商會用種種方式封閉板材,並在出廠前對其做熱處理,仍不能避免這些傢具在售出之後繼續散發甲醛。研究表明,在板材中,甲醛的留存時間達到3~15年。
中國對板材中揮發的甲醛制定了標準,要求每平方米板材每小時揮發的甲醛應低於0.124毫克,這項標準與國際標準化組織(ISO)制定的標準接軌。
“如果沒有政策法規的引導,很難讓人放棄使用醛樹脂。”張彭義説。從經濟角度考慮,這是最佳選項,如果工藝不成熟,替代材料甚至可能産生其他致癌物。部分發達國家通過更嚴格的法規迫使市場改變,中國目前只有部分非強制性的團體或協會標準。
對室內空氣品質,中國于2001年和2002年先後出臺過兩項標準。前者為GB50325-2001《民用建築工程室內環境污染控制規範》,由原建設部制定,要求關閉門窗1小時後,室內甲醛濃度低於0.08毫克每立方米。後者為GB/T18883-2002《室內空氣品質標準》,由原衛生部制定,要求關閉門窗12小時後,室內甲醛濃度低於0.1毫克每立方米。相比前者,後者還包含對微生物數量的要求。實際操作中,房屋需滿足兩項標準才算合格。
這兩項標準與世界衛生組織1987年發佈的《空氣品質指南》中對甲醛的限制標準基本一致,但在發達國家,這類標準要嚴格得多。法國的室內甲醛濃度標準值是中國的十分之一,加拿大是中國的二分之一。張彭義告訴記者,發達國家在上世紀80年代也曾面臨室內甲醛濃度超標的問題,後來通過國家出臺政策、民眾意識提升得以解決。
有關機構不能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員”
李婧一直對公寓管家口中“傢具的味道”懷有擔心,所以即使在成都最炎熱的日子裏,她也將陽臺門窗和房間門打開通風。她咳血的狀況還是越來越嚴重,到醫院開藥、輸液也不見起效。
後來,她被朋友拉入了一個維權群,群裏都是和自己情況類似的人。群友告訴她,檢測室內甲醛濃度,要選擇有中國計量認證(CMA)合格證書的檢測機構。
張彭義告訴記者,消費者在選擇檢測機構時,除了要認準有CMA的機構,還應查詢該實驗室的檢測能力表,確認該機構具備測量甲醛等物質濃度的資質。
甲醛測定主要有兩種方法,一種是讓甲醛與液體試劑反應,根據試劑的變化測定濃度,另一種是使用電子儀器,讓甲醛與其中的半導體器件反應,根據電信號的變化獲得結果。
根據前衛生部發佈的GB/T18204.2-2014《公共場所衛生檢驗方法》,測量室內空氣甲醛濃度應採用分光光度法,即第一種方法,需現場採集空氣並與試劑反應,封存後帶回實驗室進行測定。有資質的機構往往會帶一個不到家用微波爐一半大小的氣泵上門,吸收規定量的空氣與試劑反應。
進行甲醛檢測的原料成本,即試劑和設備的折舊費並不高,主要的成本在交通、人工、人員培訓、資質的維護和稅收上。目前在北京進行室內空氣品質檢測,一般包含5~6項內容,測量一個點需花費數百元到近千元不等。客戶測量3個點及以上,機構才願意上門。張彭義提醒消費者,應儘量選擇歷史久的機構,“長期百元上下測量一個點,肯定不靠譜”。
張彭義説,這是唯一能夠準確測量空氣中的甲醛濃度的方法。一些購物平臺上也會有類似試劑售賣,但只能粗略測量空氣中是否有甲醛,甲醛含量是否特別高,無法得到準確數值。
利用電子儀器測量,準確性則較低。一方面,室內甲醛含量很低,每立方米空氣的品質是1000多克,而按國家標準計算,甲醛含量只有0.1毫克,不到總品質的一千萬分之一,難以檢測出準確的數值。另一方面,電子儀器還會受到甲醇、乙醇(即酒精)等物質的干擾。
在網絡購物平臺上,一台甲醛濃度測試儀的價格多為數十元到近千元不等。張彭義告訴記者,這個價格的儀器測量結果只能“大概看看”,空氣中甲醛濃度越高,儀器顯示的數值越高,但數值不準確。他的實驗室使用的儀器價格上萬元,也只是“誤差相對小一點”,想要獲得準確值,還是要用國家標準的測定方法。
不管哪種方法,都存在數據造假的可能。如果電子儀器開發者設計了介面,使用者可以輕易地調整結果。即使使用國家規定的檢測方法,如果檢測人員故意取偏採樣地點,減少氣泵吸取氣體的量,或是未按規定時間對檢測的空間進行密閉,都會影響檢測結果。
因此,我國在《實驗室資質認定評審準則》中規定,實驗室及其人員不得與其從事的檢測和/或校準活動以及出具的數據和結果存在利益關係;不得參與任何有損於檢測和/或校準判斷的獨立性和誠信度的活動。這是為了避免公司同時開展檢測和治理業務,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員”。但市面上仍有相當數量的機構同時經營兩項業務。
記者諮詢數家有甲醛檢測資質的機構後了解到,最近一週,他們收到的檢測訂單量激增,現在下單,最快也只能預約一週後的檢測了。
牛岳告訴記者,他所在的維權群裏有人反映,北京、上海、廣州、杭州等地的多家檢測機構拒接某長租公寓的訂單,或是拒開該公司抬頭的發票。據媒體報道,一家提供空氣檢測服務的機構在出具甲醛超標的報告後,還遭到了投訴。
李婧向租房仲介提供空氣檢測報告後,對方給出了3個解決方案讓她選擇:無責退租或換租;提供免費空氣品質治理;提供90天某品牌空氣凈化器無償使用。她沒有和仲介過多理論就辦理了退租,“實在沒有精力再糾纏了”。
因為身體原因,李婧已經半個月沒有上班,她總是半夜因感到憋悶而醒來。住院治療6天后,她就強烈要求出院,工作耽誤不起。治這場病,她已經花費近1萬元。
甲醛治理行業缺乏行業標準
李婧前後跑過3家醫院。3家醫院給出了類似的診斷結果:細菌性肺炎、急性化膿性扁桃體炎、支氣管咽炎。
她拿著這些結果詢問呼吸科的醫生,到底是什麼導致了自己的病症。兩家醫院的醫生都不提環境因素,拒絕證明李婧的症狀與甲醛有關,只有一家醫院在診斷證明上寫著,“咳嗽可能與吸入甲醛有一定關係,建議脫離該環境”。
張彭義一項重要的工作就是和這些無形的殺手搏鬥。他告訴記者,減少居住環境中的有毒有害物質,最重要的是從源頭上解決,使用含有較少甲醛的傢具,其次是裝修或購置新傢具後多通風。這些操作的效果都遠遠好過人為去除甲醛。
“很多人裝修喜歡複雜、豪華的風格,這會帶來相當多的有毒物質。”張彭義説。根據他的研究,兒童房甲醛超標的比例是最高的,一方面是因為兒童房通常面積較小,另一方面是人們喜歡給孩子添置物件,“即使選擇品質好的傢具和生活用品,也無法避免其中含有甲醛”。
許多家庭裝修後會在室內擺放柚子皮、洋蔥、陳醋等,它們幾乎沒有去除甲醛的效果,即使是被廣泛使用的綠色植物,除甲醛效果也很有限。香港浸會大學2010年發表的研究顯示,每平方米葉面每小時凈化甲醛只有0.1毫克。這意味著要在每個房間裏放上十多株綠色植物,才有可能在一週內去除新裝修房屋內的甲醛,這還沒有算上傢具中新揮發出的量。
據張彭義介紹,目前最有效的除甲醛方式是在屋內放置能吸收甲醛的物質,例如經過特殊處理的改性的活性炭。普通的活性炭吸附甲醛的能力非常有限,經過處理後,效果可以提升上千倍,每克改性的活性炭可以吸收30毫克甲醛,且價格低廉,生産成本不到30元每公斤。
張彭義的研究組還發明瞭一種新材料,利用二氧化錳在室溫下將甲醛分解為二氧化碳和水,每克材料可以去除超過600毫克甲醛。
市面上的甲醛治理機構主要有兩種手段,一是處理散發甲醛的物質,使其産生甲醛的速度降低;二是在屋內放置能與甲醛反應的物質。但因為室內傢具會在相當長的時間裏持續釋放甲醛,這些治理手段的長效性難以保證。
近年來,很多消費者選擇光觸媒或暗觸媒除甲醛的辦法。前者需要在紫外光燈或熒光燈的照射下,利用催化劑分解甲醛,後者則是利用高錳酸鉀等物質,通過化學反應去除甲醛。
根據宣傳,“光觸媒能除去超過90%的甲醛”。但張彭義告訴記者,這樣的效果與光照強度、催化劑的量以及去除速度關係很大。暗觸媒雖然有效,但成本較高,特別處理過的改性的活性炭就能達到類似的效果。
市面上某機構宣稱,在每分鐘1升的氣流條件下,他們除甲醛的效率達到90%。但以一個室內面積20平方米、層高2.5米的臥室為例,空氣的體積為5萬升,這意味著要用超過一個月的時間,才能完成一次空氣循環。
“目前除甲醛的市場很大,但多數方法都是噱頭,建議審慎使用。”張彭義説。他研究組的産品進入市場前,經過了連續上千小時的測試,但這個行業目前缺乏這樣的測試標準。
身體健康出現問題後,牛岳諮詢過律師,卻被告知,很難把疾病與甲醛超標的環境建立聯繫。北京嘉潤律師事務所律師馬磊告訴記者,遇到這類情況,打官司時很難舉證。如果有過去數年身體健康的體檢報告,且醫學上能證明病症與生活環境有強關聯性,可能能夠通過訴訟獲得一定的賠償。
除了個人提起訴訟,還可以提起公益訴訟,主張租賃服務提供商損害公眾健康。但根據我國法律法規,只有省級以上消費者協會具備消費公益訴訟主體資格,全國不超過40個。
馬磊認為,消費者處於弱勢地位,一個重要原因是房屋租賃市場的法律法規有待完善。在這次事件中,消費者的知情權和生命健康權被侵犯。有關部門可以設定規則,要求長租公寓服務商出租公寓前,必須向租房者披露室內空氣品質的信息。
過去兩周,李婧租住的長租公寓服務商多次發佈相關説明,承諾下架全部首次出租房源,經空氣品質檢測合格後再上架,併為已經入住的房客提供解決方案。在李婧看來,對方提供的解決方案缺乏誠意。
出院後,她本不想再追究這件事。接受記者採訪前,她躺在手術臺上做纖維支氣管鏡,管子伸入鼻子後,疼痛從顴骨、鼻梁開始,一直延伸到嗓子、後背和肺部。她不能咳嗽,一度感覺窒息,怎麼深呼吸都沒用,“就像死魚一樣,嘴巴一張一合都是無用功”。
在那一瞬間,她想到自己受了罪、耽誤了工作、破了財,“不能就這麼算了”。(記者 王嘉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