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振興,往往從風貌開始。
當上海的鄉村漸漸乾淨美麗,一系列變化由此起步。年輕人願意暫住了,孩子們的身影漸漸增多了。有了宜人風光,接下來就能考慮旅遊觀光、出租商辦、發展各種産業、推進生活服務……
可以説,如何讓上海的鄉村呈現粉墻黛瓦的風貌,是非常關鍵的一步。
然而長期以來,村民們的自建房模倣西式風格,往往與水鄉環境格格不入。如何從源頭上管理農民建房,如何讓上海水鄉真的成為美麗村落,能做的嘗試有很多。
回歸童年時的美麗鄉村
有村幹部想出一個妙招:組織積極分子們去嘉興農村參觀。看到“別人家的鄉村”如此乾淨美麗,回來後大家的觀念就變了,效果立竿見影
“80後”沈利國望著如今的村子,綠樹成蔭,蟬鳴蛙叫,一切仿佛回到童年。
他出生在浦東新區福善村,那是上海東南角的小村莊。
小時候,村裏簡單乾淨,每戶人家四四方方的白墻,河水汩汩,清澈見底,幾個小夥伴結伴游泳、抓魚。家裏有橘樹、桃樹、枇杷樹、梨樹,爬樹掏鳥窩,調皮搗蛋的日子一晃而過。
上世紀90年代,村裏有了工廠。重污染的塗料廠、五金廠、油漆廠紛紛坐落在附近。起初沈利國游泳後,感覺連毛孔都是臟的,必須反復洗澡。後來河道污染日益嚴重,漸漸地,再也沒有村裏人下河游泳了。
與此同時,“洋房”開始出現。稍微有點小錢的農戶都在改建自己的房子,美式、歐式,還有各種説不清的混搭風格漸漸冒了出來。村子不復童年記憶中的樣子。
嚴重的是2000年以後。工廠不斷招聘一批批外來工人,他們就租在農民的違章搭建房裏。違章房很便宜,約100元一個月,農戶一年的租房收入最多不過2萬元,而鄉村卻面目全非。
發臭的河道,漂浮著各種生活垃圾。租客們並不愛惜戶主的房子,何況是違章房,他們不放過各種邊邊角角,雜物亂堆亂放,垃圾隨手亂扔,還有數不清的建築垃圾,把曾經白墻綠樹掩映的村莊,抹成了一塊臟抹布。
兩年前,改變開始了。
河道整治、工廠撤離、違章房全部拆除、租客們一批批離開……生産端和需求端一鍋端。村莊仿佛洗了一把臉,終於恢復了乾淨。如今,它成為浦東新區美麗庭院的示範點之一。
而上海,還有無數類似的村莊,正發生著類似改變——從臟亂差到漸漸恢復昔日風光。只要面貌乾淨了,農村處處是美景。小路曲徑通幽,成片綠色的莊稼被藍天白雲籠罩,天際線低矮得一覽無余。這是市中心再漂亮的公園都比不上的心曠神怡。
回顧兩年來的改變,似乎幾句話就能概述。然而上海的各個郊區在推行時,難度和阻力都不小。幫助村民們收拾雜物、整理道路只能解決一時,不能解決長期,過幾天他們還會亂堆亂放。必須村民們自己形成行為規範,發自內心認同才行。
沈利國回憶説,起初響應美麗鄉村行動的人並不多。後來有村幹部想出一個妙招:組織積極分子們去嘉興農村參觀。看到“別人家的鄉村”如此乾淨美麗,回來後大家的觀念就變了,效果立竿見影。
而外貌,僅僅是鄉村振興的開始。
年輕人回來住了
夕陽西下,年輕人坐在小徑邊,遙望天空、靜對河水。知了聲中,老父老母喊一句“來吃飯啦”,孩子們“哧溜”一聲跑進屋。這大概就是他們願意回村的理由
鄉村變美後,一個最鮮明的變化是:年輕人回來住了。
在奉賢區的新塘村,60多歲的朱阿婆最近常常露出笑容。在南橋鎮上居住的兒子和兒媳,現在每天都住回了村。
其實,南橋鎮離新塘村本來就不遠。兒子不願回村住,歸根結底還是原本環境太差。不僅臟亂差,而且各種説不清的雜物堵住了小路,每次看望父母,車子開進來就開不出去。回一趟老家感覺不容易。
如今,朱阿婆的老屋被大片綠色包圍,垃圾雜物一掃而空,小徑暢通,車輛通行無阻,遠遠望去,美得仿佛電影中的莊園。
出門幾步,有一棵千年古銀杏,上海市古樹名目編號007。村裏為銀杏樹專辟了一個小廣場,地面鋪磚。老人們三五成群在這裡嘮家常、跳廣場舞。廣場的對面,河流潺潺,一座南宋嘉定年間建造的單孔石拱橋橫跨河道。
“市區哪有這麼美的環境,住這裡就跟住獨棟別墅似的。”兒子這樣對朱阿婆説。朱阿婆自己,從每天“宅”在家裏不出門,到一天出門逛3圈,“看看綠色心情也好”。
到了雙休日,村裏出現孩子的身影。有年輕夫妻帶著小孩週末回老家住2天,“好比度假”。活動內容很豐富,大人邊逛邊教孩子認識路邊的植物,採摘自家的蔬菜和水果,無聊時逗貓逗狗。
村裏的老人解釋,上海鄉村的年輕人,其實大多並沒有離開上海,他們有的住在鎮上,有的生活在市區。回一趟老家,路程不遠。一旦鄉村的老家美如畫,對年輕人的吸引力不可估量。
儘管回來長住的,似乎還是少數,但節假日“常回家看看”變得頻繁了。有些孩子暑假裏會招呼同學們一起來鄉村玩,“看,這是我家的院子”、“我家的田”、“我家的房子”,言談間帶著一點炫耀。
夕陽西下,年輕人坐在小徑邊,遙望天空、靜對河水。知了聲中,老父老母喊一句“來吃飯啦”,孩子們“哧溜”一聲跑進屋。
這大概就是他們願意回村的理由。
審美也要引導
起初,願意者並不多。村民大多不喜歡水鄉風格,有人甚至説:“我們在水鄉的房子裏住一輩子了,就想造一幢歐式別墅住。”
然而,變美的鄉村也讓一個嚴峻問題出現了:打算翻新房的農戶越來越多。
過去,按個人意願隨意建房,弧形陽臺、羅馬柱子、歐式雕花,各種不中不西的房子一擁而上。每戶人家,從墻壁顏色、房屋形狀到選材用料,風格五花八門,嚴重破壞江南水鄉的整體美感。
更糟糕的是,每家人都想用足空間,想盡辦法讓房子“超胖”“超高”。儘管2007年出臺的《上海市農村村民住房建設管理辦法》有相關規定,但是農村管理難度大,房屋建成後,又很難仔細復量。
可以説,農村建房長期處於無序狀態。村民們幾乎都默認:“我自己出錢造我的房,關你啥事?政府為什麼要管?”
今年,浦東新區航頭鎮結合美麗庭院建設,精細化管理農民建房,以“農居煥彩”引導鄉村風貌。他們不僅通過合理手段管住了,還管得十分細。
村民鐘華今年42歲。家裏的老房建於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白墻塗料早已斑駁不堪。30多年前,爺爺奶奶過世,爸媽帶著他們幾個孩子一起造房子。條件有限,水泥不夠,有些部位直接用泥巴糊上。此後每到下雨,屋裏便會漏水,老房早已成為“危房”。翻新房子,是他的心頭大事。
今年,建房申請報告提交上去後,鐘華發現,原來航頭鎮正在推進“農居煥彩”活動。鎮裏已邀請專業設計師,設計了15套江南水鄉風韻的房子供挑選。如果農戶按這些設計圖建房,不僅設計費由鎮裏承擔,而且審批流程也會順暢許多。
起初,願意者並不多。村民大多不喜歡水鄉風格,有人甚至説:“我們在水鄉的房子裏住一輩子了,就想造一幢歐式別墅住。”
而背後更深層的原因在於:如果按設計圖建造,房子不可能再“超高”“超胖”,那就徹底被“管”住了。
有人跑到航頭鎮農民建房辦大吵大鬧。也有人另辟蹊徑,一進辦公室,“啪”一聲下跪,對工作人員哭訴:“我給你們磕頭。我多年積蓄蓋個房子不容易啊,超一點平方就不要管了吧。”還有人不服氣地説:“一直睜一眼閉一眼,為什麼就不能繼續這樣呢?”
頂著阻力和壓力,政策還是嚴格執行。
鐘華成為第一個願意按設計圖建房的人。不過,設計圖到手,父親立即表示不同意。老人就想造一幢西式房子,鐘華多次勸説無果。最後還是建房辦的人有辦法,他們帶著老人看了一套實景房:隔壁鎮上有一套和設計圖很像的房子。
實地一看,原來中式建築也可以造得如此“高大上”,充滿深宅大院的氣質,老人有點心動,但仍然沒同意。
農村傳統思想認為,小瓦不好,窮人家造房才蓋小瓦。而這批設計圖,幾乎全是小瓦。建房辦的人解釋,這就是江南傳統建築,如今城裏模倣水鄉建築的高檔別墅,用的也是小瓦,“符合自己的審美有啥用呢?這房子要用幾十年,還是孫子孫女喜歡,符合年輕人的審美最重要”。老人終於被説服。
沒過幾天,設計師上門溝通。原來,還能根據具體情況局部修改。比如鐘華家,一樓原本廚房和餐廳分開設計,現在經家人和設計師商量,改成兩者合併,縮小衛生間面積,專門為老父老母留出一個雜貨間,存放他們捨不得扔的老物件。
“時代在前進。”航頭鎮規建辦主任朱強説,“問村民為什麼非要西式建築?大多也説不出所以然,無非是從眾。所以引導很重要。”
衛星定位,管住違建
100戶人家翻新房子,往往70%都會産生鄰裡矛盾,經常有人舉報,説隔壁房子也超平方了,憑什麼我家就不行。而現在,建房矛盾幾乎降到零設計圖只是第一步,執行是重中之重。
鐘華家的房子打下第一樁時,引來多人圍觀,因為這一樁是村裏首次採用衛星精準定位。
航頭鎮土地所所長嚴俊解釋,農村建房,過去打樁定位全憑肉眼“毛估估”。造完的房子位置發生偏移的不在少數,有的還建到隔壁鄰居的宅基地上,鬧過各種矛盾。沒有精確的坐標點,門牌號和宅基地實際未必能對上。
這一次航頭鎮進行了制度創新。從打第一樁開始,就請第三方機構用衛星測繪。第一次定位放線,確定房屋坐標和範圍。第二次,施工初期基礎驗線,確認沒有誤差。待房屋第一層基本造完,第三次再來進行一層復線。最後竣工驗收。整個過程,專業機構出具4次報告。
如此,房屋不僅定位精確,符合實際標注,而且房屋“超胖”“超高”也被徹底管住。造房的全過程都在眼皮子底下監管。
“假設以前我們允許100戶人家翻新房子,往往70%都會産生鄰裡矛盾,後續調解牽扯大量精力,還經常有人舉報,説隔壁房子也超平方了,憑什麼我家就不行。而現在,建房矛盾幾乎降到零。”嚴俊説。
如果房屋驗收完全符合規定,鎮裏最後還會發一筆1萬元左右的獎勵金。
鐘華坦言,為了能夠拿到獎勵金,他認真找了有資質的施工單位,花錢清理垃圾,與工人們説好,渣土不能亂扔,尤其不能隨意扔進河道與田地,不能違建,必須做好衛生。有一回,他看到施工隊上有人沒戴安全帽,還特意走過去叮囑。
如今,走近鐘華家的施工現場,周邊乾乾淨淨,建築還有專業圍擋。圍擋外層,房屋信息全部公示:戶主姓名、房屋位置、面積、每層樓的戶型圖、施工單位名稱等,一切公開透明。而最顯眼的是15套設計方案的效果圖。
“也給觀望中的村民起一個示範作用。”朱強解釋,“村民們説,你們這個不準那個不準,那麼房子怎麼造才好?需要告訴他們一點方向。”
如今,航頭鎮出臺了一系列農民建房的規章文件,從人口、面積如何核算,到審批流程每個環節需要哪些材料,必須符合哪些條件,連各種歷史遺留問題和情況都一一列明。
過去,市區兩級的相關文件雖然一直有,但沒有如此細。如今,航頭鎮這份細則更為具體,也更符合農村實際。前來學習考察的團隊因此絡繹不絕。
朱強説,倡導審美,農居煥彩只是第一步。航頭鎮已經聘請專業設計師制定建房導則。導則不僅涉及房子怎麼造,從房子、院子到村子,一切將是一個系統工程。
“小時候我覺得鄰居家的西式房子洋氣,最近也慢慢接受新的審美,發現粉墻黛瓦也可以挺好看。”鐘華説。
離地不失地,離房不失房
村級經濟來源大幅減少,鄉村發展、農戶增收該怎麼辦?這是鄉村變美之後,不得不繼續思考的問題
奉賢區南橋鎮六墩村遠近聞名。
這裡毗鄰市區、工廠集中,曾經一度成為來滬務工人員的聚集地。一條寬度只能容納2輛車的小路,卻成為當地著名“商業街”,短短1000多米,違章搭建的商鋪多達130多家。過去村民們想買什麼,這條路上應有盡有,就像一個微縮版的小鎮。
隨之而來的是道路臟亂不堪,口角矛盾不斷。每到瓜果上市時節,各種水果攤還會沿路一字排開,車輛寸步難行,只見密密麻麻的攤販和人頭攢動的消費者討價還價,人聲鼎沸。道路管理讓村幹部們傷透了腦筋。
如今,工廠搬離、違章房被拆除、人口轉移,道路一改昔日面貌,乾淨整潔,暢行無阻。
然而,村級經濟來源大幅減少,鄉村發展、農戶增收該怎麼辦?這是鄉村變美之後,不得不繼續思考的問題。
六墩村採取了一種試點辦法:在農民離地不失地、離房不失房的前提下,重新改造閒置房屋,美化宅基的整體環境,再引入優質企業總部落戶辦公。在區、鎮的大力支持下,企業總部稅收全部返還村裏,為農戶帶來持續不斷的增收。
如今,六墩村已有一塊街角破土動工。4家企業早已相中,它們各有自己的設計需求,有的需要一個大平層,有的需要格子間。改建的新宅基將會為每家企業量身定做。
南橋鎮黨委書記王震説,在大調研過程中,他們發現鄉村很多房屋空置,村落人氣凋零,宅基地、集體建設用地等寶貴資源沒有得到充分利用,“與其如此,不如引入市場主體、社會主體統籌開發”。
有優質總部入駐,就有年輕白領進村,還能帶動周邊一系列配套設施,如咖啡館、超市、餐飲店、公寓宿舍等生活服務業。奉賢區為此提出“一莊園一總部、一庭院一總部、一公園一總部”。
而對一些合適企業來説,這裡草木如畫,空氣清新,環境養人,不僅租金低於市區,也能刺激靈感和文化創意。
上海的水鄉,需要融合與探索
粉墻黛瓦,在上海鄉村並不意味著就是風景,鄉村審美並未取得共識
航頭鎮農居設計導師徐曉東喜歡鄉下土布,為此跑遍了中國鄉村。
呈坎枕山面水,像一個迷宮;塔川秋色仿佛人間仙境;宏村如今已聞名遐邇,白墻灰瓦倒映水中,仿佛水墨畫卷;婺源山霧盤旋,溪水相隨,家家戶戶窗外支著圓圓的竹匾,曬著紅辣椒、黃玉米,以遠山為景,艷麗得不可思議……
徐曉東説,這一帶村落大多屬於徽派建築。曾經的士紳階層、文人官員衣錦還鄉,他們品位雅致,建造的房子充滿水鄉風韻。村裏人紛紛模倣,漸漸地,全村景觀相對統一。哪戶人家再建房屋,有些村子集體開會,達成無形的約定。最終,保留下這樣一個個“最美村落”“水鄉風光”。
然而上海的鄉村,嚴格來説還沒來得及形成水鄉建築傳統,鄉村審美並未取得共識。
當他第一次為上海村民設計房屋時,發現大家追求的不是美感,而是面子、公平、從眾。比如兄弟兩戶一起翻新房子,你的臺階不能比我高,我的房檐不能比你低。又比如,看到隔壁鄰居造了一幢西式房子,就以為那才是美,是潮流。
粉墻黛瓦,在上海鄉村並不意味著就是風景。徐曉東的鄉村設計儘管得到政府肯定,上海各個郊區邀請不斷,但是他也常常直面村民們的質疑。“我們現在做的設計可能不被村民理解,但 10年過後,他們會説好的。”他感嘆。
理想中的鄉村風光,就像宏村的早晨,嫋嫋霧靄,生態怡人。遠方綠色無邊,近處荷塘清澈。
上海的鄉村也是水鄉,無論房屋造好後誰用,辦公還是家居,造型風格最終還得符合水鄉風貌,不一定非要複製一個宏村、一個烏鎮。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可以融合,可以結合現代材料,充滿時尚感,就像當年的石庫門建築那樣,摸索出自己的水鄉格調來。
但不管怎樣,有了風光,接下來才有人,有産業,有服務,有鄉村振興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