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創世神話 從未停止傳播的腳步

2017-12-26 10:53:02|來源:解放日報|編輯:彭麗 |責編:劉徵宇

  原標題:中華創世神話,從未停止傳播的腳步——仲富蘭教授在2017上海文化資源保護與利用講壇的演講

  過去,人們可能對中國神話有一種誤讀,認為中國人的神話思維不夠豐富。解答這個疑問,其實需要弄清楚應以怎樣的視角來考量神話。

  中國的創世神話,無論是漢族還是少數民族的創世神話,一開始便有人神合一的趨向,創世神也表現得較為親和。比如,盤古開天、女媧補天、神農嘗百草、精衛填海、倉頡造字、大禹治水、夸父逐日、后羿射日、嫦娥奔月,等等。

  這些創世神承擔著某種“始祖”的角色,雖然不茍言笑,卻具有親和力。他們注重品行和節操,天生與人有著深厚感情,並幫助人類免受災難和毀滅。同時,不僅開疆拓土、創造世界,還常常會起到“器物發明家”的作用,如伏羲發明舟船、黃帝發明車輛、女媧發明笙簧……

  到了西周以後,由於歷史和政治的需要,諸子百家開始進一步有意識地改造上古神話,把人類理想的英雄美德加在諸神身上。這就使得存留在上古神話人物身上的野性逐漸消失,顯得更加彬彬有禮和充滿德性。為治水“三顧家門而不入”的大禹就是一個典範,其他諸如炎帝、黃帝、堯、舜等也莫不如此。

  上古神話人物補天、填海、追日、奔月、射日、治水,體現出了一種尚德精神。從積極的視角來看,這是社會文明進程中文化重塑與選擇的結果,是民族智慧的結晶,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最古老、最強壯的生命之根。由此,我們不能將創世神話僅僅理解成遠古洪荒時期的幾個場景。它其實與經濟社會發展,包括城市發展和城市精神塑造有著密切的聯繫。

  上海的母親河吳淞江,原為太湖三大泄洪水道之一。唐宋以降,海平面上升,出現海水倒灌,經常造成水患。宋元之際,沿江民眾紛紛建立神祠,修建漢代功臣廟,所祀神靈多為“炎漢功臣”,因為老百姓希冀通過為漢將立廟建祠堂的舉措,來壓住吳淞江上洶湧澎湃的“霸王潮”。從感恩“自然神”的饋贈到感念“人格神”的引領,城市精神中對於生命的珍愛、秩序的重構、知識的尊重和英雄的崇拜,構成了穩定的社會倫理秩序,形成了人們心理相通、和諧平衡的法則

  今年7月,在哈薩克斯坦首都阿斯塔納世博會上,上海學者將一幅高3米、長16米的“中國六十神仙兄弟”動漫圖進行了展示。傳統民俗文化搭上動漫新載體,在異國他鄉譜寫出新的故事,引起了國際友人的良好反響。某種程度上説,這可以算是挖掘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精髓、深度講述中國故事的一次積極嘗試。這也是今天講述創世神話的意義所在,即弘揚傳承其中的優秀和精華部分。通過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使其成為城市進一步發展的重要精神來源和精神力量

  臘八節:從祭祀農田之神拓展至城市信仰萌芽

  上古神話是不是就止于上古時期了?實則不然。隨著人類社會的進步和發展,創世神話也呈現出了新的演變。特別值得提出的是,隨著城市的出現,創世神話會以民俗等形態進入城市人的精神生活,成為城市精神的重要源頭之一。

  城市的起源是個很複雜的問題。隨著生産力發展,財富有了多餘,逐漸形成手工業和農業的分離,産生了直接以交換為目的的商品生産,出現了商人,進而逐漸出現了人口更為集聚的城市。但是,這個過程是很漫長的。一些通史類著作認為,西元前2500年至西元前2000年的龍山文化前後,就出現了城市的萌芽。

  在這個漫長的發展過程中,城市的民俗和祭祀的方式也有了新的發展。説到論創世神話在城市的延伸,不得不提的一個話題就是“臘八節”。

  想到“臘八節”,今天人們聯想到更多的恐怕是喝臘八粥等風俗習慣。在中國古代,臘八還是一個祈求豐收和吉祥的節日。應劭《風俗通》記載,臘者,獵也,言田獵取禽獸,以祭祀其祖也。或曰:臘者,接也,新故交接,故大祭以報功也。這裡的“臘”,早期又寫作“蠟”。《禮記》雲:“伊耆氏始為蠟。蠟也者,索也,歲十二月,合聚萬物而索饗之也。”《史記·補三皇本紀》也説:“炎帝神農氏以其初為田事,故為蠟祭,以報天地。”

  從中可知,“臘”是遠古先民對於創世神的一種祭禮。先民例于冬閒時,以農獵收穫物獻祭所有與發明、管理、保護和發展農獵有關的神靈,報功祈福,並舉行慶賀活動。臘祭的名稱有一個沿革過程。據説,夏代叫“嘉平”,商代叫“清祀”,周代叫“大蠟”,秦代復稱“嘉平”,漢代又改為“臘”。

  臘日的日子,除了限定在冬季將近的時間範圍內,早期似乎並沒有確定的日期。《説文解字》認為,漢代的慣例是“冬至後三戌為臘”;《玉燭寶典》則説三國曹魏以辰日為臘,兩晉以醜日為臘。《東觀漢記》裏提到過“每臘詔,賜博士羊一人”,據此推斷大概當時臘祭的具體日期都由朝廷預先頒詔通告。直到南朝初,臘日才固定在十二月初八這一天,因稱十二月為臘月,此日就叫“臘八”。

  通常,臘日要祭祀古老的農田之神。他們分別是:先嗇神神農、司嗇神后稷、農神田官之神、畦神、開路劃疆界之人、坊神、水庸神、貓虎神、昆蟲神,等等。總體而言,自三代以來,上起天子,下到小民,都把臘日當作年節來過。從中可以看出,創世神話對年節文化的直接影響。

  一般認為,臘日祭祀中出現對水庸神的祭祀,表明城市信仰開始萌芽。水庸即水溝,就是城市出現後的護城河。“庸者所以受水,亦以泄水”。後來,水庸神又進一步演變為城隍神。《説文解字》雲:“城,以盛民也”“隍,城池也。有水曰池,無水曰隍”。“城隍”一詞連用,首見於班固《兩都賦·序》:“京師修宮室,浚城隍。”由此可以説,祭祀水庸神開啟了後世城市民間信仰的先河——城隍神奉祀。在此基礎上,臘日祭祀的神靈對象還逐漸擴展至門神、戶神、宅神、灶神、井神等。

  這從一個側面説明,隨著社會文明程度不斷提高的步伐,創世神話並沒有停止流播的腳步。後世護佑民眾的城隍與古代創世英雄補天、填海、追日、奔月、射日、治水,一定意義上具有同樣的“功德”。

  媽祖信仰:香火旺盛與信眾遷移離散緊密相連

  有句諺語説:“神造鄉村,人造城市。”引申開來的一個深層次的寓意是,一處土制的茅屋,可以居住祖祖輩輩,多年後茅屋還是那座茅屋;一棟樓宇民居,經年失修而毀壞,就不再是那座樓宇。但其實真正不變的,不是鄉村或城市而是人。

  遠古人的歷史觀念在創世神話中得到了明確的定位。比如,民族的來源、生活的制度、器物的發明等,都會通過大量神話傳説不脛而走。隨著歷史演進,民眾也依然會把創世神話視為對自己的民族歷史、社會制度和生活方式起源的一種集體無意識抑或集體記憶。

  以上海為例,創世神話在城市精神中也得到了一定傳承。上海的母親河吳淞江,原為太湖三大泄洪水道之一。唐宋以降,海平面上升,出現海水倒灌,經常造成水患。當建壩築堤無以抵抗洶湧而來的大潮時,民眾只能借助於超自然的力量,祈求神靈來鎮伏江潮。

  古代吳淞江沿岸地區有“江東”之稱。當年楚漢相爭,項羽兵敗自刎于烏江之濱。於是,就演化出這樣一段神話:楚霸王死後化為吳淞江神,不時發怒,掀起滔天巨浪。當地民眾相信,楚霸王一發怒,潮水就洶湧而來。

  宋元之際,終於集中出現了阻擋“霸王潮”發威的心理力量。沿江民眾紛紛建立神祠,修建漢代功臣廟,所祀神靈多為“炎漢功臣”,如蕭何、曹參、英布、紀信、彭越、陳平等。因為老百姓相信“劉能克項”,希冀通過為漢將立廟建祠堂的舉措,來壓住吳淞江上洶湧澎湃的“霸王潮”。打開沿吳淞江區鎮的地方誌書,此類記載可謂比比皆是。

  再來看“金山三島”的神話。金山地區是今天上海境內成陸最早的地區之一。當年的大小金山島之間本是一片陸地,相傳遠在夏禹的時代,大禹就曾派屬下顓雪東征,後者在此地休養生息,漸臻繁榮。數百年後,周康王東巡至此,命令修築城堡以鎮大海,於是就有了最早的金山城,又稱為康城、東京城。到了南宋時,東京城內傳言“血出石獅眼,東京城變海”。有屠夫以豬血塗抹城隍廟前石獅雙眼,誰知當日便有巨浪襲來,很快東京城淪入海中,只剩下現在的金山三島。

  這些本是自然界的滄海桑田,可在古代上海人那裏,人們往往將其演繹為各類神話傳説。其中當然有蒙昧無知的成分,但總體上説,這種演化使得上海的城市精神更加具有凝聚人心的力量,從而在城鄉間構成一種雙向交流的聯繫性。

  事實上,創世神話與城市精神的交互滲透比想像中來得更為緊密。例如,媽祖是我國宋代民眾的創世神話人物之一,也是海上絲綢之路相關區域民眾崇拜的海洋保護神。媽祖信仰自宋代開始傳入上海,經過元明兩代的發展,于清代達到鼎盛。上海地區曾擁有大量官建媽祖廟和會館媽祖廟,主要分佈在沿海、沿江碼頭和商貿中心地帶。官方出於漕運、海防、禦災及外交的需要,通過敕加封號、廟宇修建、御賜匾額、行禮致祭、志書記載等方式對媽祖信仰進行提倡和褒揚。民間商人則積極捐資修建媽祖廟,虔誠舉行媽祖祭祀活動。在各方共同努力下,北宋建隆元年誕生於福建湄洲島的賢良少女林默娘,就這樣一步步成了海神,不僅深受愛戴,而且名聲遠播。

  上海虹口區海門路昆明路附近的下海廟,香火曾經十分興旺。如今,雖然還有一座媽祖像供奉著,香火卻不再那麼旺盛。究其原因,與信眾的遷移離散、職業特點的變化等不無關係。當年,上海浦江兩岸有眾多漁民、船民,他們以打魚為生,合力造就了媽祖廟前的香火鼎盛。如今,在上海人口的職業構成中,漁民船民極少,人們對海洋也有了更多認識,作為整體的媽祖信仰難免會處於日漸式微的狀態。

  這些事例充分説明瞭創世神話和城市精神的雙向回流、互動互生。從感恩“自然神”的饋贈到感念“人格神”的引領,城市精神中對於生命的珍愛、秩序的重構、知識的尊重和英雄的崇拜,構成了穩定的社會倫理秩序,形成了人們心理相通、和諧平衡的法則。

  “六十神仙”:世俗中的道德英雄也能走上神壇

  我幾個月前曾在一篇文章中,論述了“中國六十神仙兄弟”與“本命元辰”的傳播模式。

  “六十星宿”緣起于傳統的干支紀年法。“十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和“十二地支”(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按照順序組合起來,得到甲子、乙醜等60個組合,俗稱“六十甲子”。“六十甲子”是中國人創制的時間坐標,是中國人時空觀的精華。很久以來,六十甲子紀年就是我們廣大中華兒女的一種生活習慣和深切認同。

  明代曾把“六十甲子”改造成“六十神仙”,並且選定了從春秋直至明初的60個有名有姓的道德人物,將他們請上神壇,冊封為“太歲”神仙,封他們為護佑生命信仰與城市信仰的“大將軍”“守護神”。在這60個有名有姓的人物中,有的是為官清廉的良吏,有的是為國戍邊的戰士,有的是抗倭的將領,有的是孝行感人的忠臣,有的是誠信經商的商人,有的是才高八斗的文士,有的是拾金不昧的販夫走卒……

  我們如果撇開改造和包裝的政治意味,認真審視,還是會發現其中包含了豐富的關於追求真、善、美的道德元素。例如,“諸惡莫作,眾善奉行”“不偷盜”“不與俗爭”“父慈子孝”,以及“樂人之吉、恤人之苦、周人之急、救人之窮、慈心於物”等。又如,“不得口是心非”“不得綺言狂語”“不得不忠不孝不仁不信”,以及“誠信不詐”“不淫不盜”“慈儉素樸”等。

  這些東西,有哪一樣與現代文明是抵觸的呢?弘揚這些優秀的傳統文化,有利於弘揚社會正氣,有利於提倡誠實守信、誠實勞動的風氣。其中的積極因素,可以在調節社會關係、推動社會進步過程中不斷釋放正能量,對當下的城市精神乃至國民氣質塑造有著重要的實用價值。

  當然,這種弘揚和傳承還需要更多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如今,上海的學者復原了這60位道德神仙的原型人物,並把這些道德英雄“請下神壇”,走進當代社會生活並走出國門。今年7月,在哈薩克斯坦首都阿斯塔納世博會上,主辦方特地舉辦了“中國六十神仙兄弟周”。上海學者還將一幅高3米、長16米的“中國六十神仙兄弟”動漫圖進行了展示。傳統民俗文化搭上動漫新載體,在異國他鄉譜寫出新的故事,引起了國際友人的良好反響。某種程度上説,這可以算是挖掘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精髓、深度講述中國故事的一次積極嘗試。

  這也是今天講述創世神話的意義所在,即弘揚傳承其中的優秀和精華部分,通過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使其成為城市進一步發展的重要精神來源和精神力量。

  思想者小傳:仲富蘭,上海市民俗文化學會會長、華東師範大學教授。出版《中國民俗學通論》《越地非物質文化遺産綜論》《水清土潤:江南民俗》《上海民俗——民俗文化視野下的上海日常生活》《民俗傳播學》《圖説中國近百年社會生活變遷·服飾、飲食、民居》等多部著作,部分論著被譯為英、俄、日、韓等國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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