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從崧澤、馬橋、福泉山到廣富林、青龍鎮,他們探索發掘還原有溫度可觸摸的城市歷史
改寫上海歷史的上博考古隊
考古隊員在青龍鎮遺址發掘勘探。 (資料照片)
聯繫上博考古隊員採訪很難。好不容易和上海博物館考古研究部主任陳傑約定了採訪時間,來到他們的辦公室時,只有陳傑一個人在。陳傑笑著説:“其他人都在考古工地上。我也是因為要接受採訪,剛從現場回來。”
環顧四週,廣富林遺址考古發掘項目2015年度獲中國考古學會“田野考古獎”三等獎證書;一張《馬橋——1993~1997年發掘報告》榮獲第四屆夏鼐考古學研究成果獎的獎狀隨意地放在櫃子上,這在考古界是一個含金量頗高的獎項。陳傑解釋説:“榮譽不少,我們沒做過梳理,實在沒時間。”
去年以來,隨著青龍鎮考古的重大發現,上博考古隊漸漸走入人們的視野中。然而,在文物的故事之外,關於他們自己的故事,卻鮮為人知。
幾代考古人改寫“小漁村”歷史
在國際化的大都市上海“發掘文物”,可能嗎?由於上海地處平原,地下水位較高,地下遺存較難暴露,造成了上海地區“無古可考”的誤説。事實上,除了文物展陳,在上博,從來不曾放棄過在考古方面的努力。1956年,由黃宣佩擔任組長的上博考古組成立後,在上海境內尋找古文化遺址成為當時主要的工作。1958年“大煉鋼鐵”時,人們從淀山湖打撈上來不少石器、陶器、骨器,考古隊進而發現了由陸變湖的淀山湖遺址,它證明了,上海地區是有古可考的。從20世紀60年代起,考古隊在上海地區先後調查發現了崧澤、福泉山、金山墳、柘林、果園村、廣富林和亭林等20余處遺址。
在上海考古史上,馬橋是值得記下的一頁。1958年至1960年,考古隊對馬橋遺址進行了搶救性發掘,成為上海歷史上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科學考古發掘。馬橋遺址的發掘,不僅使上海地區的歷史向前追溯到了四千多年,還培養和鍛鍊了一支嚴謹的考古隊伍。
1960年以來,考古隊在崧澤進行了多次發掘,清理出距今6000年前馬家浜文化時期的原始村落。在上世紀80年代,考古隊在福泉山發現很多早期墓葬,對探索長江下游早期文明起了關鍵性作用。上世紀90年代,考古隊對馬橋遺址進行了第二次發掘,深化了對馬橋遺址的認識。進入新世紀,考古隊開始圍繞廣富林遺址做工作,發掘工作在2015年暫告結束,接著,彌補唐宋考古空白的青龍鎮遺址重要發掘又悄然開啟……
上海的考古發現命名了很多考古文化,包括“崧澤文化”、“廣富林文化”、“馬橋文化”等。2016年隆平寺塔基的發現確證了青龍鎮是唐宋時期海上絲綢之路上重要的貿易港口,也為海上絲綢之路研究添加了新證據。説起這些“考古史”,陳傑滿臉驕傲。“上海的考古目標性比較明確,一個時間段要解決什麼問題,對認識上海的古代歷史,對長江中下游的文化進程有什麼樣的意義和作用,都要有明確的設想。我們會根據新的目標,採取新的手段和方法做新的發掘和研究。”
如果從上海考古工作起步的20世紀30年代算起,八十多年來,上海市境內共發現古文化遺址32處。下轉◆7版(上接第1版)在幾代考古人的努力下,上海開埠前是一個“小漁村”的歷史正逐步被改寫,人們對上海這座城市的認識和解讀日益豐滿,漸漸加深。
考古沒那麼多傳奇,只有汗水
在各種場合,陳傑總是不厭其煩地向大家解釋,“考古不是挖寶也不是刨墳”,考古是通過發掘遺跡認識過去的歷史,除了發掘外,更重要的是對文物的保護。
1971年,上博考古組改組為部,目前考古部在職人員7人,平均年齡30多歲。這是一支年輕而“穩定”的隊伍,幾乎個個都是一專多能的“高手”。“説實話,外界誘惑很多,但至今沒有人因此而離開,大家是因為熱愛而堅持著。”説起這些,陳傑有些感動。
考古,餐風露宿,工作強度可想而知。出生於1989年的鄭博是考古隊最年輕的成員,原本負責庫房管理工作,如今在學習野外考古流程。長期在野外工地,“黑”已經成為考古隊員的標準膚色了。鄭博沒想過自己會進入考古,《鬼吹燈》《盜墓筆記》等小説盛行時,他對“考古隊”的全部認識來源於小説。等真正到了工地,他恍悟:現實和小説根本是兩碼事。
在野外考古,通常早上七時上工,在工人的協助下勘探、挖方,一直忙到晚上7時。在現場時,要時時根據實際情況及時作出施工調整。回駐地後,還要對一天的發掘做整理,寫“考古筆記”,常常弄到晚上一兩點。
考古工地上的真實場景遠沒有小説裏那麼驚心動魄,有的只是細水長流地和惡劣天氣作鬥爭。2013年高溫天一共有46天,考古隊員王建文記得清清楚楚。當時,他在青浦寺前村遺址,天氣最熱的時候,早上一齣門,衣服立刻全部濕了,一天喝掉十多瓶水。在廣富林發掘時,工地裏沒有遮陽棚,遇上35攝氏度以上的天氣,只有攪拌車在烈日裏投下唯一的影子。最熱的時候,有人中暑了。考古一旦開工就停不下來,為了文物安全,上午輸完液,下午又回到工地上。廣富林的考古發掘從2008年一直持續到2015年,8年裏,一年要挖三千到一萬多平方米,只要不下雨,每天都在上工,沒有休息日。
除了辛苦,有時還要面對巨大的壓力。讓陳傑最難忘的是志丹苑遺址發掘的那幾天。當時,一棟17層高樓開建途中,在地下7米處突然打不下地樁。那裏位於蘇州河邊,也許埋藏有重要遺存。經請示後,工程暫時停止,但要考古隊一週內拿出結論。“誰都沒有透視眼,不知道7米地下深處到底什麼樣,只能相信和堅持自己的專業判斷。但壓力真的非常大。”當遺址真正露出一角時,“心裏的那塊石頭終於落地”,陳傑説。2006年,上海志丹苑元代水閘遺址獲評“中國十大考古發現”,也是迄今為止全國發現的最大的元代水利工程遺址。
從去年2月進入考古隊至今,鄭博已從一個門外漢成為熟悉勘探、記錄、作圖、測數據等各個流程的“全能選手”,回看自己這一年多來的成長,他感嘆:“現實和小説相比,沒有風花雪月,只有腳踏實地。考古工作很普通,沒有那麼多傳奇,有的就是實實在在的汗水。”
把歷史激活並呈現出來
“千萬別把我們寫得像個苦行僧”,採訪中,考古隊員們一再叮囑。説起工作中的艱辛,隊員們大多輕描淡寫一句帶過,在他們看來,風吹、日曬、雨淋都是工作的一部分。王建文喜歡考古學家俞偉超的一句話:“如果你敢説你付出了沉重的心血,那麼,你一定已經得到了別人不敢奢望的東西。”這句話正如同他對工作的感受,“這麼多年回頭想,記憶中留下的都是美好的東西。”
隊員們都説,考古工作適合好奇心特別強的人。你永遠不知道明天會碰到什麼,當發掘一個遺跡時,探索慾望會讓你忘卻一切,就像看一部電影,會特別渴望看到結局。不過,考古也不是每天都會有重大發現,更多的是平凡、普通、繁瑣。
讓陳傑和隊員們感到欣慰的是,去年12月青龍鎮考古成果的發佈得到了社會各界的關注和認可,併入選2016年的全國十大考古發現。在上博的青龍鎮考古展廳裏,女兒會自豪地向同學介紹,“這是我爸爸發掘的。”過去,海上絲綢之路申遺工作會議會邀請沿海地區的各個城市,唯獨沒有上海,因為青龍鎮發現,上海終於得到了邀請函……
近年來,上海博物館考古部出版了一系列專著與研究報告,包括《馬橋——1993~1997年發掘報告》《廣富林:考古發掘與學術研究論集》《千年古港——青龍鎮遺址考古精粹》等,這些厚重的學術研究成果,為認識和理解上海歷史文明提供了寶貴資料。上海博物館考古部也在努力向公眾普及上海考古成果,策劃了許多展覽,比如《福泉山遺址考古新發現展》《申城尋蹤——上海考古大展》《千年古港:上海青龍鎮遺址考古展》等,讓“重見天日”的珍貴文物和觀眾見面。“考古的最終目的不是把東西都收起來,而是讓更多人利用和了解,讓大家都能享受到文化遺産研究和保護成果。”這些年的努力,也讓陳傑等考古隊員越發堅信:城市的歷史是可以觸摸的,也是有溫度的。“考古讓你能夠時空跨越,在展廳裏直觀了解過去的歷史。我們的責任就是把歷史激活,讓它們鮮活地呈現出來。”
陳傑也有一樁放不下的心事。最近上海第五批優秀歷史建築正式掛牌,為它們明確了保護的“身份”,但誰來保護那些看不見的地下遺存?“上海有近40個和古代遺址相關的遺存,對於上海來説,這些地下埋藏都特別珍貴。希望大型工程提前做好考古勘探,讓我們了解地下埋藏情況,及時搶救保護它們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