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二十年前,來自上海的S先生,每次來北京出差都會去新街口的天龍音像城淘唱片。當時,在那條街上還有一家以賣音響設備為主的店叫超音波。在S 先生的記憶裏,當時可以淘碟的還有外文書店和新東安市場的負一層,外文書店的特點是比較全,天龍則比較精,樓上樓下,曲裏拐彎,樓下流行,樓上古典。厲害的是,營業員在他去過幾次後,隔開半年再去也還能認識他。

 

幾年前S 先生又來北京出差,那個時候三聯書店的二樓還沒有被開發成雕刻時光咖啡館,在上樓的拐角處,總能看見一架子的《人民音樂·留聲機》,當季和過刊都有,“曲高和寡”,S 先生有時會拿起看看又放下,“你看,《留聲機》本來是為著唱片訊息來了,現在放這裡打折,有點可惜了”。

 

進口原裝CD,一直都是很貴的,今天你在國家大劇院的音像店裏隨便拿起一張,價碼都是百元上下。所以發燒友們,包括S先生在內,自然也注意到了“普羅藝術”。“普羅的選題,感覺是想在藝術和商業之間獲得一些平衡,但內容和品質上偏普及,就發燒友來説不夠精良,有時倒有些另類的東西不錯”,家裏有千余張進口CD 的S 先生,自然是挑剔的。

 

S 先生自然不知道,在他隨意講述的這些愛樂閒話中,可以勾勒串聯出一個真實的人,一個和他同齡的60 後:他曾經是天龍音像城的老闆、《人民音樂·留聲機》的出品人、普羅藝術的董事長,他叫王翔。

 

王翔在談自己的時候一直都是低調的,內斂的,雖然,翻開他的履歷,是令很多文藝青年絕望的,更是令很多文化商人刮目相看的。為什麼短暫的人生幾十年,他可以做那麼多好玩有趣的事情:引進英國《留聲機》雜誌、成為普羅藝術音像公司的老總、春晚歌曲《吉祥三寶》的出品人、皇家糧倉廳堂版《牡丹亭》的製作人、話劇《老舍五則》的編劇,最新作品是“上坐家居”及熱貢唐卡展,踏足視覺藝術及設計界等等。這個經濟學專業畢業的文化商人,自言朋友圈中很少商人,大多是文人文藝圈裏的人,從音樂、戲劇到設計、視覺,他是什麼好玩玩什麼,缺錢了就賺——並且是站著,優雅地就把錢給賺了。然後有富餘了就又開始玩,永遠嗅覺靈敏,永遠不亦樂乎。

 

王翔:我希望遠行,去更遠的遠方

 

王翔:我希望遠行,去更遠的遠方

廳堂版《牡丹亭》意大利巡演

 

王翔:我希望遠行,去更遠的遠方

廳堂版《牡丹亭》劇照

 

《留聲機》:文化烏托邦時代的精神消費品

 

王肖:您這些年做的事情,差不多構成了我這樣的文藝青年這十幾年文化生活中不可忽視的一塊小領地。一項一項説吧,最早是怎麼想到去做《留聲機》雜誌的版權引入的,我還清晰記得雜誌後面附帶兩張CD,都是各種新唱片的錄音demo。

 

王翔: 從90 年代中期開始做唱片,那時候我們就很關注《留聲機/gramophone》這個雜誌, 覺得這是西方古典唱片指標性的媒體,中文版《留聲機/gramophone》的引進,意味著國內發燒友將進入一個很高段位,這也是我的一個情結。從2000 年開始,每年一月底我們都去法國戛納參加Midem 國際唱片貿易博覽會,有機會接觸到《留聲機/gramophone》的版權方Haymarket。然後我們就開始接觸和探討中文版的合作,正好他們也有一個全球的發行計劃,這樣也算水到渠成吧。

 

王肖:後來是因為什麼原因就停刊了呢?

 

王翔:因為刊號的問題。我們只能和一個國內的刊物去合作,當時中國音樂家協會有一本官方刊物《人民音樂》雜誌,經過金兆鈞介紹,我們和這本雜誌的主編也一拍即合。但是三年後刊號的主管單位調整,任何一種合作方式的可能都沒有了,不得已,我們就把它停了。

 

王肖:我有次看一個已經出國的清華學生,寫1985 至1990 年間非常狂熱地在北京音樂廳、中山音樂堂這些地方聽貝多芬聽老柴,對他整個人生都有影響,那時候的大學生身上對古典精神是不是有天然的親近?

 

王翔: 那個時候聽古典音樂是一種比較時尚的生活方式,正如八十年代初人們開始如饑似渴地閱讀西方文學名著,九十年代,西方古典音樂也受到中國人的追捧。包括余華、陳丹青他們,好像不聽古典音樂、不懂古典音樂、不能評論古典音樂就覺得自己有些欠缺。那是一個精神消費稀缺的時代,讀盧梭、尼采、卡夫卡,聽老柴,看芭蕾,去人藝看話劇,都變成了自己生活的一個標簽、一種精神生活的取向。以至於到後來,家裏一定要有高保真的發燒音響,要買進口原版唱片,要花幾千甚至上萬塊錢去買一條音頻線,再添置一個電源凈化器,就為了聽到一個類似音樂廳現場的音響感覺,是一種對文化烏托邦、精神理想國的追求吧。

 

王肖:這是不是也決定了後來普羅藝術的品位和出版方向?

 

王翔:有可能。我們先是和中國圖書進出口集團總公司合作,這是國家批准,中國唯一可以進口國外唱片的公司。這些原版進口古典音樂唱片的價位確實不符合中國那個時代的消費水準。那時候一個月工資二三百塊,一張高價位的進口唱片168 元,太貴了。所以我們的唱片品牌叫“普羅藝術”,做普羅大眾每個人都消費得起的古典音樂,以版權的方式和環球、百代、索尼、華納、BMG 等五大唱片公司合作,在中國製作光碟、漢化冊頁、全國

發行。後來我們累計引進1000 多個品種,從古典音樂CD 到DVD,從錄音室、音樂會現場到指揮大師幕後的故事等紀錄片,比如俄羅斯馬林斯基劇院指揮捷傑耶夫主持拍攝的紀錄片《All the Russia》,用俄羅斯的古典音樂講述了這個國家和民族的文化,還有柏林愛樂樂團的指揮西蒙拉特主持拍攝的紀錄片《二十世紀古典音樂之旅》等等,這些紀錄片DVD 在當時都深入人心。再後來正版的CD、DVD 先是被盜版圍堵,然後又被網絡鯨吞。

 

王肖:你自己會固執到只聽CD麼?

 

王翔:現在我手機上有蝦米和QQ 音樂的APP,非常強大的應用,尤其是蝦米音樂,你想要的音樂和版本幾乎都有,包括很偏的東西,非常好玩,而且還可以在這個平臺上形成音樂社交網絡,你可以找到一些志趣相投的人,挺好。我們不能因為技術的革命帶來傳統音樂載體的傾覆,就去怨聲載道。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活法兒。就像你現在不能總留戀民國,雖然民國范兒我們都有些“嚮往”,但還是當下最好。很顯然,在王翔的作品中,《吉祥三寶》和廳堂版《牡丹亭》都是頗具創意的成功案例,夠通俗,夠打眼,但是在文化品質上,溫暖之小家庭、傳統之慢愛情,怎樣在民族音樂和傳統戲曲的門檻和隔膜中提煉出普羅大眾親近的審美信號,這是功力。王翔在這方面顯然功力頗深。很難形容他到底是一個文化人還是一個商人。他説自己很少有做生意的朋友,倒是跟文化界的很多人能成為朋友,並不是因為他能拿錢做什麼事,而是因為大家在一個項目當中能夠相互借力,找到共同的價值認同。做文化項目,就必須要借腦力,借智力。

 

廳堂版《牡丹亭》:我們對傳統有一種誤解

 

王翔:我希望遠行,去更遠的遠方

蓮生妙相唐卡藝術中心 磚塔

 

王肖:好,我們再往下説皇家糧倉的《牡丹亭》,現在非劇場版的《牡丹亭》好像有很多版本,園林版、廳堂版、實景版,皇家糧倉廳堂版的應該是鼻祖了吧?

 

王翔:不能算吧,“鼻祖”應在在明代文人士大夫的花園裏。其實大家做的都是非劇場版。雖然2013 年底這個項目停掉了,但我迄今仍覺得這件事兒挺有創新性的,我們堅持駐演了七年七百場,走得還算遠吧。現在上海、蘇州和杭州都有了類似的版本,杭州南宋禦街甚至做了一個跟皇家糧倉一模一樣的,我覺得挺好,別人拷貝,説明你成功,而且從演出市場的角度,對你構成不了什麼傷害。因為杭州的崑曲聽眾就是他不做,也不會來北京聽。娛樂需要就近消費,需要在自己的城市裏可以觸摸到、可以找到和看到。

 

王肖: 當年大導(林兆華) 在這個項目裏的作用是怎樣的?他從話劇、從舞臺劇的一些角度提了一些非常好的建議?

 

王翔:不是,他完全參與。但是大導這個人很固執,他認為傳統戲曲沒什麼可導的,它是一個角兒的藝術。你不可能找一個導演去導梅蘭芳?當年吳祖光執導的梅蘭芳舞臺藝術的電影,也是用鏡頭切換場景和角度,梅蘭芳的表演是不能碰的。實際上我們請大導,是説當廳堂版《牡丹亭》去舞臺化後,你這個空間怎麼用,對傳統戲曲表演來説,演員知道哪兒是上臺口,哪兒下臺口,出將入相,把這個弄明白了他就會演了。但是,在這樣一個空蕩蕩的古糧倉裏,八根拔地而起的柱子,600 年的老磚墻,演員從哪上從哪下,怎麼演,觀眾在哪兒看,如何設計動線,如何利用這個空間,形成新的觀演關係,這個是林兆華的功夫。

 

王肖:當時啟用兩個特別稚嫩的崑曲演員來扮演柳夢梅和杜麗娘,到最後能面對大眾做商業演出堅持下來,一方面汪世瑜先生起了非常大的作用,一方面您的決策也是很大膽。

 

王翔:崑曲在觀眾面前這麼近距離地表演,我們必須“電影化”,舞臺上那種誇張的形體和表情都要適當地收一收,得生活化一點兒。這樣一來對崑曲演員的要求也會略有不同。

崑曲當年也是就廳堂式的,文人雅集、以曲會友,我們就是給崑曲找到了一個回歸到明代的生存方式,但又不是在文人士大夫的園林裏,而是在一個厚重的六百年的古糧倉裏。

 

王肖:現在的崑曲演出有很多長的版本,分三個晚上演的,或者花一天時間演完的,觀眾看得有點辛苦倒是真的。您這個廳堂的理念還原了崑曲這個藝術在古代的“原生態”,這個可能比唱段、唱腔,或其它一些東西還更重要。

 

王翔:我覺得我們對崑曲有個誤解,包括白先勇老師。原來《牡丹亭》的傳奇本又叫《還魂記》,一共五十五個回目。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挑出來二十七個回目分三天演,説這個接近“全本”。我覺得這是一個誤解,古代文人不是這麼去玩戲的。傳奇是一種讀本,讀本是什麼,文人釋放自己的才情,表意的時候有一個唱段,就是曲牌,説事兒的時候有一些對話,就是賓白。你幹嘛非要把一個文本變成一個可以表演的東西?這是一件很傻的事情。古代的文人都是拿出一個回目,比如《驚夢》唱一折,就是我們説的摺子戲,然後大家紅牙檀板,推杯換盞,浸淫其中,為什麼從一開始要演到最後?所以很多觀眾被唱睡著是很正常的事兒。我們説“生書熟戲”,這個“戲”指的是可以唱的曲,你只有反復聽,還能打著拍子跟著唱,你才能浸淫其中,但是你想怎麼可能上百個曲牌你都聽得滾瓜爛熟呢?曲友拍曲,也就是一首《皂羅袍》或《山桃紅》,還能唱出其他來嗎?《老舍五則》這次玩得入戲了,王翔不再是策劃、製作人這樣的統籌型角色,而是真正執筆的編劇,從描述到場景提示,從心理描寫到對白,王翔作為一個深諳北京話的土著,搶了大導老搭檔過士行的行當,親自當了回編劇。把一個中國最好的劇作家的小説作品改成劇本,這是件挺有勇氣的事兒。

 

T 小姐是從大學時代就被北京人藝培養起來的話劇觀眾。從北師大、首師大到清華大學,都有T 小姐排隊買票的足跡。“有時候我特別期待人藝可以顛覆一下《雷雨》或者《茶館》”《老舍五則》上演的時候,她已經工作四五年了,看完後特別興奮:“和人藝那些老北京味兒的戲不同,《老舍五則》很酷很有力度,幾乎把老舍先生非常接地氣又非常高級的幽默和悲憫完美展現。”

 

王翔:我希望遠行,去更遠的遠方

 

王翔:我希望遠行,去更遠的遠方

 

《老舍五則》:“把老捨得價值再一次發現出來”

 

王肖:我特別喜歡《老舍五則》這個劇。2011 年元旦看這個劇的時候,好像姜文的《讓子彈飛》正在電影院上映,比起《讓子彈飛》,《老舍五則》裏那種黑色的力量更加強大、更加有力,是一個什麼樣的機緣您來做這個戲的編劇?您這身份轉換也太大了吧?

 

王翔:其實這個戲,我們想説老捨得現實意義。去英國倫敦新維克劇院看了彼得·克魯特的《碎片/fragments》後,有一次和舒乙先生、大導聊天,聊到老舍先生110 週年,大家琢磨著能一起做些什麼事兒,當時舒乙先生就建議很多老舍先生的短篇小説從來沒有搬上過舞臺,他推薦了老捨得幾部短篇,以30 年代創作的為主,這段時間的老舍,內心充滿了對社會的絕望,幾乎每一篇都辛辣無比地針砭時政。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回過頭去讀它,仍然具有強烈的現實意義,像你説的非常有力量。改編的難點在於老捨得短篇小説都是敘述性的,很少對白。我有個什麼優勢呢?我是老北京人,從小在大雜院裡長大,所以我自信我改出來的肯定都是老北京話。話劇在香港藝術節首演,回來後在保利劇院、國家大劇院演出,目前還在全國巡演。

 

王肖:作為被北京人藝培養出來的學生觀眾,我有時候特別希望人藝能夠不斷的有新作品,所以對林兆華導演也有特別的期待。

 

王翔:林兆華最大的問題是長期以來沒有一個穩定的編劇團隊,他最好的合作者就是過士行,那麼當沒有像過爺這樣的劇作家跟大導合作的時候,他也自己動手改劇本,這裡存在著一些隱患。(王肖:好像他經常找一些年輕編劇給他寫劇本……)對,這是更加致命的問題,這樣他的作品就有些參差不齊。但我認為這不是大導的個人問題,是整個行業的現象。

 

王肖:所以,拋開話劇來説,這是整個文化産業的從業者們,他都特別需要去把握一個平衡吧。怎樣在保持藝術品位的的同時,能夠去抓住觀眾?

 

王翔:這就是馮小剛,有人文情懷還有商業票房。《非誠勿擾》雖然是賀歲片,它讓你笑,也真讓你掉眼淚,是打動人心的作品。張藝謀嚴重跳坑,很多以往電影中最優秀的氣質,在一個作品中完全消失,你之前對他的價值判斷在另一個電影中喪失殆盡。

 

王肖:我記得編劇蘆葦就這個問題評價過張藝謀和他這一代導演的問題。他説為什麼張藝謀水準那麼飄忽,會拍《三槍》這樣的爛片,“因為整個中國50 後導演的價值觀是混亂的”。

 

王翔:這個包括陳凱歌。一個拍《霸王別姬》的人最後拍了《無極》,確實不敢想。姜文也是,我永遠認為《讓子彈飛》是最垃圾的東西,但他曾經拍過非常經典的《陽光燦爛的日子》。我認為票房多成功都沒用,我們現在評價成功的標準只有一個,看他掙了多少錢,看他創造的GDP。莫言成功嗎?梵古成功嗎?這是我們社會和文化的亂象。2013 年,《牡丹亭》停擺後的皇家糧倉,成了王翔正在打造的家居品牌“上坐”的作品展示廳。而王翔自己的生活方式,也在原來的文化觸角之外,延伸到了國內外的更多設計類活動和考察中。説起和唐卡的緣分,王翔曾經撰文説,在被大量的精美的唐卡秒殺之後,有那麼一瞬間,甚至想過去皈依。今天,你去北京798,就能在那裏看到王翔正在“玩”的另一門藝術——唐卡,在798 的“蓮生妙相”藝術中心,王翔製作了中國首個數字壇城——“蓮生”,把佛教“成、住、壞、空”的宇宙真理用視覺數字的形式錶現出來,同時還做“青海熱貢唐卡美術大師作品聯展”——用他自己的話來説,他人生的這一站,到了一個叫“唐卡”的地方。

 

視覺:為保存火種,我需要轉型

 

王肖:然後從這些劇目又過度到您現在做一些視覺上的一些東西,做生活方式的引領,都是當下中國文化産業特別有潛力的方向,這也是出於某種文化商業嗅覺?

 

王翔:我做的項目,從商業上都不能算成功。(王肖:唐卡傢具這些都是您的愛好?)北京人有句老話,叫“有錢難買樂意”。熱愛一件事情就是不計成本地去做。一開始我只收唐卡,包括尼泊爾和熱貢,現在擴展到整個藏密視覺藝術。其實在做的過程中,你可以發現很多你沒有看到的風景,音樂、戲劇、唐卡、設計,都是我生命旅行中的驛站,下一站是什麼,誰都不得而知。我不是一個喜歡原地打轉的人,我希望遠行,去更遠的遠方,我覺得這才是人生最大的享受。

 

王肖:那賠錢了怎麼辦,還得繼續做各種長線投資,又不是馬上能收回。

 

王翔:所以我正在轉型。現在做設計貿易,做點接地氣的事兒。我想把我的文藝理想當做火種保存下來,等掙到足夠的錢讓我去燒。

 

王翔:我希望遠行,去更遠的遠方

上坐家居設計體驗館 皇家糧倉店內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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