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的音樂“相”
文/王肖編輯/陳鈞來源/海峽飛虹專稿
見林海的第一眼,這哥們兒長得真爵士啊!平易近人,藝術家范兒,台灣腔,福建人嘛! 他有些緊張,一點點羞澀,一點點童憨,像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的內向生。這和你們眼裏把音樂做得無比純凈的new age才子,有點出入吧?
“清晨,它像一束陽光,從窗外射進來,灑到你的床舖上,它是室內芳香劑,可能五分鐘到十分鐘都是一個旋律,但是它很輕,輕輕地把你喚醒。”
這是林海的好友、台灣音樂鬼才范宗沛在一次演講中對new age music(新世紀音樂)做的一個比喻。它當然有緣起。1960年代末,德國的一些音樂家將電子合成器音響的概念融入演奏中,冥思、心靈成為音樂的出發點,非流行、非古典,演變到九十年代,更是常常和休閒、治療、性靈這些詞連在一起,儘管音樂學家更傾向於將new age視為一個動態的概念,就像先鋒戲劇一樣,更新、求變是它的內核,但新世紀音樂依然有著相對固定的聽覺感受:它扮演的是一個配角。
聊天的時候你注意不到它,等四下陷入沉默,不知道哪個音符就直接觸動了你的神經。就像范宗沛説《城南舊事》,“在誠品書店裏聽到,不經意間就變成你書裏的配樂”。
1990年代初,林海在北京的一個聚會上遇見了“胖子”范宗沛。他們是生日相差一天的魔羯座,同樣學習古典樂、喜歡爵士樂,一個玩鋼琴,一個玩大提琴,後來又都相繼轉而new age風格的音樂創作。范宗沛和林海,這兩個有諸多巧合的名字,在1995-2005年間, 獨自發片、合作發片的唱片數,佔了台灣風潮唱片那一階段輕音樂作品的半壁江山。
1995 年1 月,大學畢業後的林海,在台灣音樂才子李壽全的“誘導”下,發行了第一張專輯《城南舊事》。一張讓厚重的北京城變得無比輕靈,又有一絲淡淡憂傷的純音樂專輯,仿佛衚同、林海音、那本好得叫人掉淚的書,天生就該有這麼個標配。
在長篇電視劇《大明宮詞》的音樂創作中,林海實現了“風潮”唱片中不能施展的音樂野心。交響的佈局、多元的配器、極致的旋律,以及各種電子合成的音樂實驗,是古裝劇配樂史上再也沒有過的講究,也是你們看到的1% 個林海之外的那99% 中的一斑。
之後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讓林海真正走進尋常百姓家,有井水處皆知“琵琶語”。當“陌生女人”手拿書卷、著一身棉袍站在夜色下的四合院裏,你有沒有覺得,她很像是1995 年《城南舊事》裏那個長大了的英子?
可惜,很多人對林海的印象最初也最終停留在了《琵琶語》上,你會驚訝嗎,這些年林海做過的影視劇配樂一共有53 部。“林海我知道,不就是那個彈琵琶的嗎?”
好了,該讓本尊出場了。
“不和‘胖子’合作,只因我玩得越來越野”
知道:首先恭喜林海老師受聘于中國傳媒大學,任藝術學部教授、碩士生導師。
林海:謝謝。
知道:四五歲開始彈鋼琴,20歲代表中國去參加范·克萊本(VANCLIBURN) 國際鋼琴大賽,現在看到在音樂廳演奏的鋼琴家,你沒有成為舞台中心的那個人,會有遺憾嗎?
林海:我一直都屬於那種不愛練琴,很懶的人,哪怕我曾經彈得很好。但我知道要達到並保持上臺演奏的狀態,手指的控制力、表演的準確率,有多艱辛。我怕練琴。其二,我會覺得練琴這個事本身有點枯燥和無聊,你説此刻全世界有多少人同時在練《貝多芬奏鳴曲》或者《肖邦練習曲》?
知道:但我沒記錯的話,你上學期間的專業是鋼琴?
林海:我爸爸的作曲也是自學,他之前是很棒的手風琴手,在福建省歌舞劇院,現在是國家一級作曲。從美國比賽回來以後,我就越來越傾向於在鋼琴上胡彈,那個時候在學校認識一些留學生,就一起組樂隊、玩爵士,越來越離經叛道。
知道:沒想到離經叛道出來的第一張專輯《城南舊事》這麼雅致,聽説林海音先生聽過還專門寫來一首詩?
林海:這是網絡上傳的。《城南舊事》當初由台灣BMG 發行,現在已經絕版,我自己只剩一張。你知道李壽全嗎?我1992 年畢業以後,跟他簽約合作了我的前兩張專輯——《城南舊事》和《日月西東》。想法和策劃是李壽全的,我只是用音樂的形式實現了它。我自己覺得,《城南舊事》偏情感,《日月西東》有一點點冷,因為它寫的是景,是
山水。
知道:你這邊出了《城南舊事》,范宗沛那邊就出《夕陽山外山》,這是巧合嗎?
林海:是。
知道:這也太巧了,這兩張專輯看起來那麼有呼應關係,林海音和李叔同,都是中國文化中容易喚起共鳴的兩個文學符號。
林海:我説過風潮公司有非常厲害的企劃,包括它的設計、文案,《夕陽山外山》是它所有優秀的唱片企劃案的其中一個而已,跟《城南舊事》一點關聯都沒有。范宗沛算是我的領路人,你想我92 年畢業就認識他,他告訴我什麼是音樂製作,什麼是midi,那個時候還沒有
電腦的midi 製作,還是用琴的音序器在做東西。
知道:那你怎麼看待跟他之間這些年的默契,包括合作《故事》。
林海:胖子大我7、8 歲,真的很疼我。我們兩個早年有個工作室叫“MUSIC GATE”,差不多持續到1997、98 年。後來慢慢合作就少了,談不上分歧,可能我一直想玩新的東西,但是胖子他可能就是我們剛開始合作的那個風格,我覺得他比我更學院派,然後我玩得越來
越野。
知道:你説的學院派其實是一種對音樂範式的忠誠嗎?
林海:對,應該是這樣。這個分水嶺是我做《大明宮詞》,這是一個標記。反正我成立了“林海聽覺新音樂工作室”之後,合作就慢慢少了。
知道:其實很簡單,就是你想玩不一樣的東西了。
林海:可能是。
“影視音樂這個事,不能喧賓奪主”
知道:你所有專輯的鋼琴都是自己彈嗎?
林海:(笑)我學鋼琴好嗎?
知道:捨不得讓別人彈?
林海:不是捨不得讓別人彈,而是別人沒我彈得好吧,我學了那麼久的鋼琴,如果鋼琴要找別人彈真是……
知道:因為一度大家覺得林海很神秘啊!
林海:(笑)林海是學琵琶的,對不對?
知道:很多人覺得《大明宮詞》能夠稱得起您的配樂,但是有一些青春偶像劇之類的片子配不上林海老師的配樂。
林海:是我做得不夠好,影視音樂這個事,不能喧賓奪主。
知道:《大明宮詞》的確是龐大的設計,原聲就出了兩張碟。
林海:《大明宮詞》是比較交響化的,也是我的配樂處女作。我是完全憑想像去做啦,導致前二十幾集做了很多的無用功,整個方法是錯誤的。後來有一個人介入,這個人的職位叫音樂編輯,他叫廖嘉偉,導演跟我講不清楚,我跟導演講不清楚的事情,通過他就整明白了。我一開始是按幀按秒對著畫面,把它當電影配樂做,實際電視劇的配樂不是這麼幹的,什麼動機什麼主題寫完以後交給音樂編輯去往裏貼這樣,然後李少紅覺得很怪,“這不是我想要的音樂”,所以我説大廖是我的啟蒙老師。
知道:當年的《琵琶相》真是驚艷,武斷地説,迄今還沒有一張中國風的輕音樂,像《琵琶相》這麼深入人心這麼洗腦的,聽起來它從古代來,但是跟我們血液裏的什麼東西連接上了。
林海:這就是把嚴肅音樂、古典音樂或者説傳統音樂通俗化、流行化了。和《十面埋伏》這種琵琶名曲比,《琵琶語》説白了就是簡單,琵琶我只要它的音色,“當~ 噹噹~ 噹噹噹噹噹噹”,什麼輪指全部都砍光,單音,簡單化,底下再配上我想要的西方化的和聲,所謂“左手東方、右手西方”就是這麼來的。
知道:但是你的音樂口味明明又是那麼雜的,呈現在我面前的又大部分是這些零壓力的,舒緩的,沒什麼衝擊力的音樂作品,這些年下來,內心會有不甘嗎?
林海:其實,你聽到的是發表過的,可能我有百分之九十的東西你們沒有聽到,這就是答案。當然,還是風潮啦,一個唱片公司有它的定位、行銷,和市場考量。
“天天到外邊玩,哪有什麼時間創作?”
知道:我比較好奇音樂家的書房,你平時的閱讀和音樂趣味是怎樣的?
林海:除了音樂以外,我個人的兩大愛好是看書和釣魚。看書我只看中國文學,基本上是小説,像《塵埃落定》、《平凡的世界》、《白鹿原》、《許三觀賣血記》什麼的,我喜歡看那些讓你——可能這個詞不準確——毛骨悚然的,給你充分的閱讀衝擊力的,其它的,像王朔、石康,我都看。
知道:音樂家的CD 架是什麼樣子的?
林海:CD 架上什麼都有,所有的音樂形態我都非常喜歡,重點是做得好。電子迷幻啊、搖滾啊、世界音樂啊,都有做得非常非常漂亮的、經典的東西,但是我覺得可能百分之九十,甚至更多是垃圾。
知道:大隱隱于市,可以用來形容您現在的生活狀態嗎?
林海:我也不知道在幾歲之後,還是有了孩子之後,我的個性變成這樣,天知道!
知道:一個性格沉悶的人居然這麼高産。
林海:一個悶在屋子裏的人,全部東西都在這(指腦袋),所以高産。天天到外邊玩,哪有什麼時間創作?創作伴隨著孤獨。
知道:我聽到過一個説法,説林海究竟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團隊?
林海:(驚)這個話,第一次聽到跟第二次聽到沒有超過12 個小時,太巧了吧?!可能跟我很少見媒體有關。我之前個性特別悶,不愛説話,也不會説話,尤其當我面對鏡頭、面對麥克風的時候,我就變得跟個傻子一樣,一句話也講不出來了,“是”,“不是”,就這樣。
知道:論如何做一個合格的社交恐懼症:凡是能微信交流的,絕對不打電話,能夠打電話的絕對不見面。
林海:是的是的,我老婆經常跟我發“你能不能打個電話?!”。讓我們來回望一下,二十年前林海發行《城南舊事》的時候,華語樂壇發生了什麼。那一年,張國榮推出了《寵愛》專輯、那英交出了《白天不懂夜的黑》,以及周華健的《愛相隨》、許美靜的《鐵窗》、陳淑樺的《生生世世》等等。那一年的整個new age 樂壇,則有著名音樂家梅德溫·古奧繼續發行他的《Sapphire》等5 張凱爾特系列專輯,和恩雅、莎拉·布萊曼齊名的法籍歌手安奈爾發行了《Light of Refinement》專輯,你們熟悉的雅尼在雅典衛城舉辦了盛大的音樂會,風格與林海較為接近的美國美女鋼琴家羅賓·斯皮爾伯格發行了她的首張專輯《In the Heart of Winter》,而一度最受商場、公車廣告音樂青睞的凱文·科恩,其實在1996 年才發行他的第一張專輯。今天,這些經典的華語流行歌曲已經泛出隔世的古早味,一度風靡的恩雅雅尼班得瑞也漸漸被丟在風中,唯有“左手東方、右手西方”的林海,以遺珠的角色,褪去時代和風格的標簽,不僅無縫鏈上中國人昨天的記憶和當下的生活,也在此後的歲月裏玩得更野,更high。林海對中國情感的詮釋,對新世紀音樂精神的理解和本土化創作,以及對影視音樂的大膽嘗試和自我突破,值得我們付出更多的時間去聆聽,去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