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祝》55歲了,還是那麼年輕
文/陳鋼(口述) 王肖(整理)編輯/陳鈞來源/海峽飛虹專稿
我24歲的時候,小提琴協奏曲《梁祝》首演,到今年5月26日剛好55週年了。我們那個年代寫大作品好像都在年紀很輕的時候,辛滬光也是23歲的時候寫了《嘎達梅林》,那會兒她大學還沒畢業呢。後來我想,有那個時候的天時地利人和,這些作品應該是在那個年齡,被時代呼喚出來的。寫《梁祝》時,趕上建國十週年,舉國上下意氣風發,大家嚮往、期待一個能夠表現這個時代和民族的交響作品,《梁祝》成了那個時代需要的好聲音。另外,梁山伯與祝英臺是已經流傳了一千六百年家喻戶曉的一個愛情傳説,1956年又變成越劇在全國流傳,這也是一個條件。《梁祝》是在很多條件下,踏著前人的肩膀,才出了這麼一個作品。
陳鋼,1935年生,上海人,作曲家,上海音樂學院教授。1959年與何佔豪共同創作了小提琴協奏曲《梁祝》,成為20世紀華人音樂中最具代表性的經典之作。後又創作《苗嶺的早晨》、《陽光照在塔什庫爾幹》、《王昭君》等長演不衰的作品,至今仍為廣大愛樂人所鍾愛。父親陳歌辛,1940年代活躍在上海灘的著名作曲家,擅長寫各類流行音樂,代表作有《夜上海》、《玫瑰玫瑰我愛你》、《恭喜恭喜》等。
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我不大認同
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民間傳説,是中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它表現的是一個人類的普世的愛,是人性的東西,這是藝術永恒的命題。另外,梁祝傳説的誕生地就是在浙江那一帶,越劇又提供了很多音樂的素材。雖然梁祝的戲曲有梆子、秦腔、京劇,但是表現它委婉纏綿的東西,越劇的語言最貼切,你看,談情説愛叫妹妹啊、哥哥啊的時候,浙江話就是妹(měi)妹(mei),越劇委婉的唱腔就是這樣提煉出來的。
很多人覺得《梁祝》裏面有越劇的音樂,但是越劇的調子不能成為交響音樂。美學上有個格斯特定律,就是説一加一不等於二,它可能大於二也可能小于二,所以不等於一個好旋律加另外一個好的旋律就是一個好的音樂,特別是交響音樂,莫扎特講過,美加美不等於更美。所以這些年有一個口號叫“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我是不大認同的。第一,世界才是民族的,你是地球村的一份子,你首先是個人,你怎麼離開地球普遍的準則、普遍的與人交流的方法、語匯和平臺?第二點,你是世界的公民,你也是個中國人,然後你又是你個人,這三個合在一起才是一個完整的人,幹嘛還要把民族突出呢?當然,民族的元素有風采,比如梁祝裏用了戲曲的元素——緊打慢唱,用了越劇的特色、板鼓的元素,當然這些元素必須融化在交響的統領之下,才能成,所以梁祝的創作是這樣一個思維,並不是講故事。2006年我到英國去,英國伊頓公學演《梁祝》,結束後鳳凰衛視歐洲臺的記者跟我説,坐在樓上的老外都哭得稀裏嘩啦,他們不需要你翻譯,不需要你講述,你最多講句中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他自己在音樂中感動。
2007 年3 月9 日晚,浙江小百花越劇團全力打造的新版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在無錫市大眾劇院獻演,這是劇中“化蝶”一幕。(CFP)
音樂家在一個充滿了矛盾和衝突的世界,沒有話講嗎?
我喜歡“自由”這個詞,人活著要追求自由和幸福,不管什麼時代都一樣。2003年,我出過一本音樂散文集——《蝴蝶是自由的》,在書的第一部分我寫到自己的初戀,你看梁祝的故事本身是掙脫封建枷鎖追求自由,我那個時代也是因為各種政治束縛,初戀被扼殺了。半個多世紀過去,和那個時候相比,時代變了,音樂是一個空框結構,當然也會變,因為它永遠不會定格,所以有人説每一次聽《梁祝》都會有不一樣的感受。
當然,要説到自由,那時候有很多外來的壓力,比如政治上的,現在我覺得更多是內心的不自由。我在上海音樂學院帶研究生,常常覺得奇怪,我們在那麼艱難的時候,反右以後我的父親去勞改,那個時候我寫《梁祝》,那麼壓抑的環境下寫這種歌頌自由的東西。後來住牛棚,在那麼黑暗的時候我還寫《苗嶺的早晨》,寫《陽光照在塔什庫爾幹》這樣亮色的東西,你們現在那麼舒服,卻一天到晚苦惱,我很奇怪。所以這個代溝不是我給你們的,而是你們給我的。我前兩天在學校給他們講傳統,講完以後我就很沮喪,我不能理解他們為什麼都像沒睡醒似的。我的感覺是,現在的年輕人,第一個他們沒心,他們的心裏除了裝自己以外還有什麼東西?我們還有中國傳統的憂國憂民,對整個國家、世界還有關懷,現在他們好像沒有這個東西。而且也沒情,都很冷漠,幾代人都慣他們。做音樂的人,他們真的喜歡音樂,愛音樂嗎?你音樂家生活在一個充滿了矛盾和衝突的世界裏,難道無動於衷嗎?對這個世界沒有感受,沒有話講麼?
那麼多好的音樂,你應該都喜歡
2006年在台灣小巨蛋演出,我碰到羅大佑。明天演出他今天找我,他説陳先生,我最喜歡你父親寫的《永遠的微笑》,結婚的時候我唱它,婚姻失敗的時候也唱它,明天我們合作一下吧。後來唱完以後他就在臺上問大家,在那個萬人體育館,他説《玫瑰玫瑰我愛你》你們知道嗎?下面都説知道,但你們知道誰寫的嗎?底下一片茫然,然後羅大佑説這首《永遠的微笑》也是他寫的,“陳歌辛先生,1940年創作”。很轟動的當時。後來羅大佑跟我説,我很佩服你爸爸,我從音樂的角度,就是他的4(fa)跟7(xi)怎麼處理得那麼好,你知道這是中國五聲音階裏沒有的。
對我父親陳歌辛,我也是很佩服的。很多人問為什麼陳歌辛和葉純之都出現在上海,我想除了個人的生命基因以外,它還有文脈,上海的文化土壤。你像我爸爸,他的DNA其實特別洋,他祖父是印度人,祖母是上海的普通人,他老師也都是猶太人,後來娶了我母親,又是回族人,所以説上海人都是“雜種”,都是移民啊。真正的上海人像浦東,並不代表上海文化,上海人就是“土洋”在一起,上海沒有所謂土生土長的概念。
從表面上講,父親對我的影響是很小的,我14歲就當兵了,後來反右時他走了,這中間有一兩年我們在一起。現在回想起來,最重要的是他給了我一些系統的,後來奠定了我藝術基礎的音樂概念。我記得他跟我講過一個故事,説有一個人他很喜歡古典音樂,古典音樂裏面最喜歡巴赫,他時時刻刻想巴赫,有一天晚上做夢,他床前挂了一個巴赫的相,結果巴赫從照片裏走下來了,説孩子啊,你不能光喜歡我一個人,那麼多好的音樂,你應該都喜歡。父親講這個故事,就是想告訴我,應該喜歡不同的好的音樂。音樂沒有什麼古典的、流行的高低之分,他師從幾個外國老師,古典音樂基礎很好的,音樂學院本來是要請他教配器的,但你看他寫的卻是流行音樂。我現在回過頭來,父親給了我很多對音樂的基本的概念,也讓我從小看到了海派文化最繁榮的時候,這些給我帶來無窮的東西。
我更高興的是,現在它們還活著
今天的年輕人可能很難相信,六七十年代的時候,上海拉小提琴的年輕人特別多,為什麼?第一,精神的需要;第二生存的需要,他拉得好的話,也許不用上山下鄉。所以當時上海提琴廠的統計,一年造10萬把小提琴,夏天那個陽臺上,都赤膊在練琴啊,是個全民小提琴的時代。
但是沒有曲子拉啊,這時候第一個跳到舞臺上的就是潘寅林,她出名了後沒有曲子拉了,就來找我,讓我寫,這樣就有了《金色的爐臺》。《苗嶺的早晨》和《陽光照在塔什庫爾幹》更有意思,我既不會拉小提琴也沒去過這兩個地方,後來去了苗嶺,新疆到現在沒去過。《陽光照在塔什庫爾幹》寫出來還有點膽怯,那個時候民族化的東西還沒出現什麼洋腔洋調的七拍子,中國人從來沒有拉過七拍子,都是四拍子。結果出來以後很受歡迎,我很高興這些曲子給時代帶來了新的聲音,在那個沒有陽光、沒有早晨、沒有精神的年代,給他們帶來了陽光、早晨和精神。另外我更高興的是,現在它們還活著,還都在演奏,他們可能不知道是誰寫的,但是就像我爸爸一樣,他們一定知道這些曲子。
從某種意義上講,《梁祝》製造了一種高峰,很難逾越。你們不要以為高峰就要比它更高,這是不可能的,為什麼唐詩和宋詞後面又有元曲,因為有高峰你不要去超過他,另外造一座山不就行了嗎?而且,很多高峰都是年輕時候寫的,越老越寫不出來,老了就寫另外一種東西了。
想想,我跟何佔豪已經對得起這個世界了。《梁祝》55年了,還是那麼年輕,還有那麼多年輕人在演奏它,而且是世界各地的都有,説明還會活下去。1997年我在美國,洛杉磯好萊塢的碗形劇場,一個巨大的盛典,在這之前來沒有一個中國藝術家登上過這個舞臺,由中國的指揮家指揮美國的好萊塢交響樂團,演出中國藝術家的作品。那次小提琴是呂思清,我就在嘉賓席那邊,那是個露天廣場,後面是群山,呂思清還沒有拉,下面掌聲就起來了。謝幕時那個掌聲更難忘,完了以後大螢幕打出來“bravo”,向中國喝彩,我覺得特別驕傲。一個中國的好聲音可以代表中國的形象啊,一個愛的形象,就像一個馬來西亞華僑親自對我講的:“凡是有太陽的地方,就有華人;凡是有華人的地方,就有《梁祝》。”那我們一輩子,做這樣一件事情也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