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坂仔情

林語堂晚年照

 

潺潺流淌的花山溪流,一百多年前曾是中國福建省漳州市平和縣坂仔鎮和外界聯繫的重要通道。1905年,一個少年和他的三哥從這裡乘坐小舟,準備前往廈門求學。這是少年的初次遠遊,送行的父親忍不住一遍遍叮嚀。小舟點蒿離岸,少年的身影慢慢消失在父親的視線裏……

 

這個少年就是日後的國學大師林語堂。那一年,他剛剛10歲。

 

幼年“和樂”的坂仔時光

 

在林語堂的回憶中,在坂仔的童年時光是充滿快樂的,甚至可以説是“稍微超出尋常”。他出生在一個牧師家庭,父親林至誠是一名牧師,而且“銳敏而熱心,富於想像,幽默詼諧”。他不僅喜歡在布道的時候講笑話,在家中也鼓勵孩子們擁有各種的夢想。那種在當時中國的鄉紳家庭中常見的古板嚴苛在這個家庭中並不存在。

 

但是在林語堂出生的時候,這個家庭正經歷一次難關。林至誠喜歡在月亮明朗的夏天晚上,到河岸橋頭附近傳道。但不走運的是,他在這樣的一次傳道中得了感冒,隨即轉為嚴重的肺炎,這讓他幾乎死去,而妻子那時正要臨盆。

 

焦慮的牧師妻子只好自己接生,忍痛生下了這個家庭的第五個男孩——林語堂,那一天是1895年10月10日,林至誠已經四十歲了,還在被病痛折磨的他不得不勉力起身,到河邊去清洗妻子生産時所用的衣物。

 

雖然生活難言輕鬆,但正如林語堂所言,他的父親“是個無可救藥的樂觀派”。林語堂一齣生,父親就給他取了乳名“和樂”。這個名字極好地描述了這個家庭的氣氛,剛剛來到人世間的林語堂,睜開眼睛後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全家人的笑臉。做為一名虔誠的基督徒,林至誠要求家人之間不許吵架,臉上要經常帶著笑容。

 

身為牧師的孩子,林語堂和他的兄弟姐妹無需像村中的其他孩子一樣務農,但父親仍會給每個孩子分派一些家務。林語堂的兩位姐姐要做飯和洗衣,男孩們則要清除房屋。林至誠在布道之餘,也做孩子們的家庭教師,每天早餐後搖鈴上課,“讀的是四書、《詩經》,以外是《聲律啟蒙》及《幼學瓊林》之類。一屋子總是咿唔的讀書聲”。到了晚上,林至誠就讓孩子們讀《聖經》,林語堂和兄弟姐妹們輪流讀,“轉過身去,跪在凳子上,各自禱告。”

 

帶著家人的夢與遺憾,離開坂仔

 

今日的尋訪者,可以在坂仔的林語堂故居裏看到林家的合影。照片上的林至誠面容瘦削,是個勤勉的父親;林語堂一臉稚氣,留著僮仆式的短髮,而沒有像當時一般家庭的孩子一樣在腦後拖一根又細又長的辮子;林語堂的二姐美麗又憂鬱,站在母親旁邊。

 

林語堂的父親林至誠出身於中國福建漳州天寶鎮的一個平民家庭。24歲那年,他進入了教會的神學院,隨後被派往中國福建漳州的坂仔鎮布道。那時的林至誠,在坂仔教堂裏做著一個“狂夢”——把孩子們送到上海的頂級大學唸書。然而,在和樂之後,這個家庭又迎來了一個男孩的出生。6男2女帶給林至誠許多快樂,也讓他倍感壓力,如果要把孩子們都送往外地求學的話,僅僅是從坂仔到上海的旅費和孩們在上海的生活費,就已經遠遠超過他一個普通牧師的支付能力。

 

讓林語堂一生都感到遺憾的是,二姐美宮天資聰穎,非常愛讀書,“美艷如桃,快樂似雀”,但卻因身為女孩,在讀完了鼓浪嶼的毓德女校後,便永遠地失去了讀大學的機會。

 

林至誠自然也知道這個女兒是如何好學,在家庭學堂中,他讓孩子們讀古詩,為他們講解經書。美宮在學習這些時甚至比她的兄弟們還要快樂,但是美宮因為是女孩子要擔負洗衣服的家務,這讓她不得不在學習的時候還要盯著墻上的影子,到了要做家務的時間,她就用惋惜而不情願的語氣説:“現在我得去洗衣裳了。”傍晚時分,她又看一看墻上的影子,幾乎是自言自語的説:“我該把曬的衣裳收回來了。”

 

戀戀坂仔情

林語堂台北故居

 

從毓德女校畢業的時候,美宮已經二十歲,在當時的鄉間,與她同齡的女孩幾乎都已經嫁為人婦,但美宮不想一生就這麼度過,她不願見到有人來提親,她希望能去念福州的女子大學,但是無論她怎麼懇求,父親的回答都是:“不。”

 

別無良策的美宮只能應許婚事,嫁給本鄉一戶略有家産的中等人家,然而又怎能責備鄉村牧師林至誠的無情呢?他何嘗不希望有一個有才幹、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兒?林語堂記得父親曾在讀完一篇上海某雜誌上一位女作家的文章後,嘆了一口氣,説:“哦,我怎能夠得著一個這樣的媳婦呢!”此時的他必然也會想到家中有一個一樣聰明且苦心求得新教育的親生女兒,但是若要把女兒送往中國福州讀書,單是學雜費一年就得至少六七十元,他一個經濟拮據的鄉村牧師又怎麼才能籌集到這筆費用呢?

 

不僅僅是美宮,就是林語堂去上海讀大學這個事情,也是拖到最後一天才成行。那時家中第一個讀大學的二哥已從大學畢業,可以賺錢供弟弟讀書了,但是父親對此仍沒有把握。這名鄉村牧師不得不求助於一個曾經的學生。這位漳州富翁借給林家一百銀元,終於消除了林至誠是否要再送一個孩子去讀大學的困擾。

 

就在林語堂和三哥要起程前往上海的時候,他的二姐美宮的婚期也到了。新郎家在坂仔通往漳州的水路邊上,林語堂就在路上停下,參加二姐的婚禮。婚禮過後,美宮從嫁衣的袋子裏拿出四角錢給弟弟,她含淚微笑説:“和樂,你有機會去讀大學,你的姐姐,因為是一個女孩,不能去。不要糟蹋了你的機會,立定決心做一個好人,一個有用的人,一個著名的人。”

 

林語堂深知他去讀大學乃是出於父親熱切的期望,他也深知二姐的願望。二姐的經歷讓他既難過又不安,“有一種感覺,仿佛我是在替她上大學”。多年以後,林語堂仍對二姐的話唸唸不忘,後來林語堂在分析自己如何從一個“異教徒”最終成為基督徒時,在心裏問己:“想成為一名基督徒,就是如二姊告訴我的,是想做一個好人,一個有用的人嗎?”

 

他鄉羈旅時,坂仔仍是魂歸之所

 

童年的林語堂站在牧師住宅的陽臺上遙望四週的高山時,對於父親所説的“上帝無所不在”,感到既驚異又困惑。當他成為一名享譽中外的作家時,無數讀者愛上他所提倡的輕快隨便、崇尚自然和閒適的生活哲學,並對他這些思想的來源感到好奇,對此林語堂説,這些都是坂仔的高山帶給他的影響,它們給予他的,就像父親和二姐對他的影響一樣,已經深化為他的性格。

 

在自傳體小説《賴柏英》中,林語堂借主角之口説起這些山對他有著怎樣的作用:“你若生在山裏,山就會改變你的看法,山就好像進入你的血液一……山的力量巨大得不可抵抗。”

 

更何況,坂仔村外的高山,也是二姐美宮永遠的安息之地。在林語堂讀大學的第二年,美宮卻不幸因瘟疫而亡故了,一家人為她營造的墓地,就在坂仔村外的高山接近東南敞亮處的一帶橫嶺上。

 

高山帶給林語堂無盡的幻想,而十歲後每年在回家或返校時的西溪之行也都是讓林語堂極為留戀的時光。“板仔村之南,極目遙望,但見遠山綿亙,無論晴雨,皆掩映于雲霧之間。北望,嘉溪山矗立如鋸齒狀,危崖高懸,塞天蔽日。冬日,風自極狹窄的狗牙谷呼哨而過,置身此地,人幾乎可與天帝相接。”;“有時,我們聽見別的船上飄來的幽怨悅耳的簫聲。音樂在水上,上帝在天宮。在我那童稚的歲月,還能再希望什麼更好的環境呢?”

 

林語堂覺得,正是坂仔的山水帶給了他觀察世界的方式。無論是他的愛好,還是他的行事風格,無一不受其影響。在作品中,林語堂一次又一次讚美坂仔的青山,“我相信我仍然是用一個簡樸的農家子的眼睛來觀看人生……如果我會愛真、愛美,那就是因為我愛那些青山的緣故了……如果我自覺我自己能與我的祖先同信農村生活之美滿和簡樸,又如果我讀中國詩歌而得有本能的感應,又如果我憎惡各種形式的騙子,而相信簡樸的生活與高尚的思想,總是因為那些青山的緣故”。

 

後來林語堂因為時局原因無法再回到坂仔,晚年的他定居於台灣的陽明山,那裏能聽到閩南鄉音,使他感到快樂,倣照金聖嘆的“不亦快哉”,他也寫了《來臺以後的快事廿四條》,其中一條如下:“到電影院坐下,聽見隔座女郎説起鄉音,如回故鄉。不亦快哉!”晚飯後看山則是他的另一條“不亦快哉”:“看前山慢慢沉入夜色的朦朧裏,下面天母燈光閃爍,清風徐來,若有所思,若無所思。不亦快哉!”在這個時候,他是否又再次回憶起了坂仔的青山?

傳承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