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重工刺繡的“明月”
文/王肖編輯/陳琳來源/海峽飛虹專稿
一場吉他與管弦樂的旖旎之約
一次東西方音樂傳統的雙重邂逅
一封來自西洋古典音樂之鄉的情書
重奏華夏古老歌謠的永恒樂章
中國是一個刺繡大國,但並不是一個時裝大國,正如中國是一個民歌大國,但仍舊沒有民族樂派,更沒有柴可夫斯基。
瑞鳴唱片新出的這張《月兒彎彎照九州》,容易讓人聯想到這幾年風頭極健的重工刺繡,我想你一定見過:很多國際大品牌的的熱門單品中,花苞裙擺上優雅的金絲飾邊,西服套裝上流暢的的雲紋裝飾,或是棒球外套上大面積的龍鳳圖案,成熟老氣的巴洛克,或古中國的各路繡藝,一經注入新鮮靈感,瞬間年輕、別致、國際化起來。
中國音樂的西洋化、交響化,最近的一次壯舉,是李泰祥十多年前的一套六大主題12CD的《中國交響世紀》,李泰祥、杜鳴心、姜小鵬、沙卡洛夫、陸在易這幾位大音樂家共同編曲,俄羅斯國交、新莫斯科愛樂、上交、北交等五大交響樂團分頭錄製。想像一下,還是《半個月亮爬上來》和《何日君再來》,卻是一百多號人的管弦樂隊,所有的小情小調變成了對情緒層次處理的遊戲,教科書般的遊戲。
從這個意義上來説,《月兒彎彎照九州》繼承了《中國交響世紀》的遊戲感,但用力更精巧,也更接地氣得多。
比如《十二生肖歌》。這首歌的原曲是流傳于科爾沁草原的一首蒙古族兒歌,以問答形式勾勒出十二生肖中各個動物的形象。經由德國吉他演奏家的改編和重新演繹,原本妙趣橫生的歡洽氣氛被一層淡淡的迷幻色彩替代——閉上眼睛,在古典吉他與鋼弦吉他隨性的合奏中,你有沒有感覺到,你正置身於大草原漫天星光的蒼茫之夜。
馬桑樹和燈臺樹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樹,但燈臺樹常常攀附於馬桑樹上,枝椏緊緊纏繞。因此湖南的土家族人用馬桑樹和燈臺樹來表現男女纏綿、生死相依的綿綿情意。湖南土家族民歌《馬桑樹兒搭燈臺》,在這張唱片裏,變成了一首吉他、弦樂和木管連環相扣又層次分明的對話,小號莊重而悠遠的傾訴,道出了桑植姑娘對遠方情郎矢志不渝的心聲:那個人或許“明天”回來,或許永遠都不回來了。
在音樂人類學者的視野裏,民歌是一時一地的社會學樣本,鑒別它的原汁原味就能耗去大量時間精力。但在作曲家這裡,民歌從來都是碎片式的,一些元素,一種調式,可以借鑒,也可以解構,優秀作曲家的思維裏,一定有今天90後、00後的那種天馬行空,自由馳騁。
上世紀三十年代,“西部歌王”王洛賓跟隨“西北抗戰劇團”在甘肅的河西走廊宣傳演出時,從來自新疆維吾爾族商人那裏記錄了一首名叫《亞裏亞》的新疆民歌。這是一支流傳在南疆地區的民歌。王洛賓在自己的“音樂札記”中記錄過,《亞裏亞》其實是一個男扮女裝的遊戲:“這是南疆的一種鄉土遊戲,秋收時節,在麥場上休息的時候,由一位年長的老漢,穿上婦女的服裝、戴上蓋頭,然後故作扭捏。一個青年在老漢身旁邊唱邊跳,最後掀開蓋頭,大家哄場大笑,然後繼續勞動。”後來王洛賓根據這首民歌,改編成了一首人們耳熟能詳的歌曲——《掀起你的蓋頭來》。
《亞裏亞》曾廣泛流傳于中亞地區,經絲綢之路傳入中國,成為婚禮中送新娘時所唱的勸嫁歌,瑞鳴此次跨越重洋的改編,經由冷靜深刻的德國音樂人的全新演繹,吉他音色靈動跳躍卻不失之於穩重,與小提琴、長笛和手鼓展開你來我往的純真問答與甜蜜應和,讓這首原本激揚、熱情的曲子平添了柔情與繾綣。
傳説,四川甘孜的康定城有一個賣松光的藏族姑娘名叫朵洛,漂亮極了,人稱“松光西施”。每天早上,康定人只要聽見她叫賣松光的聲音,都要打開門窗探出頭來,一睹“松光西施”的芳容。康定情歌唱的就是“松光西施”朵洛。1946年,作曲家吳文季在四川擔任音樂文化教員時,一個馬伕哼唱的《溜溜調》旋律吸引了他,吳文季經過整理、改編,將它定名為《跑馬溜溜的山上》。1947年,吳文季的老師江定仙再次重新編曲,由著名女高音歌唱家喻宜萱在南京首唱,從此《康定情歌》傳遍大江南北。
經過德國作曲家的改編,這首藏族民歌變成了一首精緻的管樂小品,長笛、雙簧管伴著細膩的弦樂,深情地咏唱出質樸真摯的川西音韻,帶人再臨舊城古道,在節律有致的歡欣樂調中,重溫藏族青年男女自由奔放的愛戀情懷。相傳昔日康定地區未出嫁的女兒,在共同度過婚禮前夜的時候,最愛唱起這“溜溜調”,待到月亮下去,曉日冉冉重升的時候,新嫁娘便終於等到了離家的時刻。
為了製作這張專輯,瑞鳴唱片製作人葉雲川遠赴斯圖加特,邀請了德國作曲家、德國吉他手和樂隊來改編中國的民歌,《月兒彎彎照九州》因此呈現出一種特別的質地:想像一下中學最不茍言笑的那個物理老師唱《康定情歌》的感覺,就像這張專輯的大部分曲目,老成持重、優雅渾樸的古典吉他和小型室內樂隊,優美的故事講起來,悠揚的長笛吹起來,可是猝不及防的,中間就突然high那麼一下,像即興似的蘭草、爵士或者弗拉明戈就玩起來了,可待你興致正濃,人家戛然而止了。
就是這麼壞。
聽,音樂的精靈,又風情萬種地旋舞在午後和煦的陽光之中,它踏著自由搖擺的切分節奏,飛過山野間的朵朵紅花,期望逢著一位玫瑰一樣嫵媚哀愁的姑娘。改編後的新疆維吾爾族民歌《曲蔓地》,康加鼓與定音鼓順心暢意的精妙配合,將維吾爾族傳統打擊樂器納格拉模擬得生動有趣,刻畫非常鮮活的小鹿亂撞的初戀心情。
新疆哈薩克族民歌《可愛的一朵玫瑰花》,又叫《都達爾和瑪麗亞》。1939年,一支新疆哈薩克族部落遷居到了青海的海西地區,為了能在當地安居樂業,他們派了30多名代表,帶著禮物前往西寧,想要與當時的青海省政府商議“歸順”之事。當時,王洛賓正在西寧崑崙回民中學當音樂教師,他聽説從新疆過來的哈薩克人要來西寧與政府商議“歸順”之事,並且還帶著能彈琴會唱歌的歌手“阿肯”。這個消息讓酷愛蒐集新疆民歌的王洛賓興奮不已。他決定向這些哈薩克族歌手學習民歌,並且記錄他們的民歌。經當時“青海王”馬步芳的同意,王洛賓約請了一位在西寧經商的維吾爾族朋友當翻譯,在西寧的湟中公園請哈薩克歌手演唱了三天時間,歌曲《都達爾和瑪麗亞》就是在這時記錄下來的。
《可愛的一朵玫瑰花》,講述的是俄國沙皇侵佔哈薩克草原時期,俄羅斯姑娘瑪麗亞遇到了哈薩克青年都達爾一見鍾情的故事,唱頌百年的愛情傳奇,經由瑞鳴的改編,清純明凈的吉他琴聲在弦管的柔情環抱下淺吟低唱,宛若一朵知曉了宿命,在夏末悄然綻落的鮮花,無憾無悔,只存留一緒對韶華皓月的深沉眷念。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家飄零在外頭?”講述民間離亂之苦的《月兒彎彎照九州》是南宋以來流行于江蘇一帶的地方民歌。無需撕心裂肺的悲鳴,最簡單直白的民謠歌調,此刻已是令人心扉慟徹。小提琴鳴動心弦,短笛聲打破黯幕,吉他如在時光的廢墟中隱約湮滅的悠長嘆息,將華夏大地上歷經千年的離亂思愁徐徐傾訴,與管弦樂隊共同獻上這最纏綿悱惻的樂章。
在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中,《月兒彎彎照九州》是圓盤大臉的白楊八年離亂的人生寫照,但是瑞鳴唱片把它變成了一份中國民歌地圖,當然,它不是一份普通的民歌地圖,就像它不是一件傳統的蘇繡、蜀錦或緙絲,所有精心挑選的民歌,無論是土家族的《馬桑樹兒搭燈塔》,塔塔爾族的《思念》還是朝鮮族的《阿裏郎》,都經過了德國作曲家和演奏家的“重工刺繡”,它們的元素和主題是“來自中國的月亮”,但是就像音樂本身並無國界,月光,自然更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