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軍,1974年生人,素有中國“崑曲王子”之美譽。專工昆劇小生,師承著名表演藝術家蔡正仁、岳美緹、周志剛,是俞振飛大師的再傳弟子。從藝近30年來,張軍主演過《牡丹亭》、《長生殿》、《桃花扇》、《玉簪記》、《白蛇傳》等多部大戲,塑造了昆劇舞臺上多個風格迥異的角色。曾獲第二十四屆中國戲劇表演梅花獎、第十一屆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主角獎、2002年“聯合國促進崑曲藝術發展大獎”。2009年成立“上海張軍崑曲藝術中心“後,先後推出園林實景崑曲《牡丹亭》、“水磨新調·Kunplug”張軍新崑曲音樂會等極具創意的崑曲品牌。

 

張軍:遊園夢不驚 夢梅夢一生

 

夜色暗下來了,月亮升起來了,上海朱家角的課植園,隔水相送的笛聲,縹緲而來的琴歌,小廝在掌燈迎客,丫鬟在身畔執扇,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就只等柳夢梅和杜麗娘出場了。這是園林實景版的崑曲《牡丹亭》,觀眾在布景中,演員在園林中,從2010年首演至今,每場只留177個觀眾席。

 

客觀來説,崑曲最好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雖然在野火燒焦之後的很多年,忽地春風吹又生,但也只是星星點點的綠意,微而弱。後來,有人做了溫室把這片草地罩住,然而那片小草中有一株,覺得不透氣,寧可離開溫室。

 

做園林實景版《牡丹亭》的張軍,就是這棵寧願風吹日曬的小草,當然,現在的他已經是一棵挺拔的大樹了。

 

有關張軍的故事,其實概括起來特別簡單:12歲入行坐科,24歲入上海昆劇團成為小生主角,36 歲辭去上昆副團長的職務單幹,現在是上海張軍崑曲藝術中心的總監。

 

國內外的演出、錄製、活動日程滿滿,能嫺熟應對媒體,有規範的經紀人團隊,是世博會、青奧會等大型活動的常客,今天的崑曲演員張軍,工作節奏和明星無異。但是當年他進上海昆劇團實習的時候,卻一度懷疑這條路白走了。

 

1993年,不到20歲的張軍從上海戲劇學院來到上海昆劇團實習。這正是中國人一切向錢看、大家都在拼命掙錢的時代,在上昆的小劇場,張軍目睹了昆劇史上最慘淡的景象:幾十人在臺上演群戲,幕一拉開,台下五個人、三個人,最慘的一次只有三個人,三個裏面有一個老阿姨是常客。這個社會根本不需要崑曲,張軍懵了。

 

一次很偶然的機會,張軍出去唱歌跳舞,那時候夜總會、夜店很流行,崑曲演員的身段、嗓音,在張軍自己看來的三腳貓功夫,卻輕易而舉地站穩了流行音樂的舞臺。百分之二十的精力去唱歌,獲得百分之八十的掌聲,歌手張軍在流行音樂上得到了很多做演員的回饋。

 

張軍陸續收到了唱片公司的邀約和“賣身契”,是來自日本、香港的大唱片公司。巧的是,那一年張軍拿到了另外一份合約,上海昆劇團要和國際五大藝術節合作,排一個全本的《牡丹亭》,六個晚上21個小時,請他演男主角。

 

思量再三,張軍決定把自己的命運交給崑曲。此後一路主角、大戲、獲獎相隨,直到當上上海昆劇團的副團長。

 

但這段唱歌跳舞的經歷,卻從另一個意義上成就了今天的張軍。1997年,張軍已經是當紅小生的時候,想起夜總會唱歌和觀眾那種非常當下的交流,決定開始做一個和年輕觀眾分享崑曲的演講——《崑曲走近青年》。

 

跟著上昆演出科的同事一起去大學敲門,一個高校一個高校地跑,免費,演《遊園驚夢》的45分鐘精華版,張軍得到的答覆是“哎呀,崑曲是蠻好的,但是我們學生真不要看,你們不要來了吧”。更有甚者,一個老師説實在不行你們演出要交差,演出費我們還是給,演就不要演了。

 

聽到這樣的話,張軍説他的心一邊在滴血,一邊在憋著勁。

 

1998年12月19號,幽默、互動、快樂的《崑曲走近青年》終於在第一站——同濟大學一炮而紅。大學生們的瘋狂,讓所有人都傻眼了。三年以後,他們走遍了上海所有的大學,連純理工的上海海事大學,張軍都去幫他們建曲社。十五年中,張軍憑一己之力,已經完成了三百多場演講,受眾達十五萬人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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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景《牡丹亭》劇照

 

2002年,一次參加“中日邦交正常化30 週年”的演出中,張軍有機會跟日本歌舞伎演員市川笑也同臺表演。柳夢梅跟歌舞伎的合作表演,一下子讓所有人都非常興奮。張軍開始意識到,崑曲要關照年輕人接受的方式,因為一個喜歡崑曲的人可以是搖滾的熱愛者,或是一個Hiphop的喜歡者,Kunplug的現代音樂形式,就應運而生,崑曲為什麼不可以有現代舞蹈伴舞?張軍的實驗得到了年輕人的認可。

 

2010年,由荷蘭皇家歌劇院製作、張軍主演的譚盾歌劇《馬可·波羅》獲得美國格萊美獎提名。6月,張軍、譚盾、黃豆豆三位藝術家跨界合作的園林實景版《牡丹亭》在上海亮相。

 

如今,張軍特別注重對崑曲後備力量的培養。2011年,張軍崑曲藝術中心和上海戲劇學院合作招生,著手培養上海昆劇第六代傳人,2021年畢業。

 

王:06年,北大連演了三天的青春版《牡丹亭》。作為文學女青年,我當時抱著對白先勇先生的敬意去看了這部戲。但是不誇張地説,有三分之一時間是睡過去的,美,但是難懂,又長。

 

張:很多沒有進過劇場的人,這種難懂的感覺特別的強烈。崑曲走向沒落,和越來越趨向於文人士大夫對文字的把玩,有很大關係。1570年,比《牡丹亭》更早二十幾年的時候,明代高濂寫《玉簪記》,《琴挑》裏面説“傷秋宋玉賦西風”,我小時候學的時候也不懂,後來查了辭典才知道,像宋玉一樣把憂愁寫在《西風賦》裏面。像這種不能在劇場裏直接讓觀眾感受到的,是崑曲跟大眾分享時蠻大的一個障礙,也是它與眾不同的一個特點。至於看懂和看不懂,我覺得是戲劇家藝術家二度創作的智慧,有些時候是未必要看懂的。才子佳人,一見鍾情,後來很世俗的遭到家裏反對,我總覺得這不是崑曲的氣質,崑曲的意趣是在於“大寫意”。

 

王:所以青春版《牡丹亭》寫意的舞臺美術風格給我極大震撼,“哦,崑曲它是這樣一種氣質”。

 

張:白老師的《牡丹亭》,蘇昆邀請我去看的第九十九場,一天演完的。我之前看過兩三遍了,這個劇我也常演。這次我很驚訝,整個舞臺上我沒有看到所謂的表演藝術的這種淋漓盡致的追求,但是我看到一種統一和諧,一種優雅,我當時是很震驚的,崑曲不就一個字——雅嗎?

 

王:為什麼在事業上升期離開?三十多歲就做上海昆劇團的副團長,多少人羨慕。

 

張:做了團領導兩年多以後,我有一種巨大的傷感,一種無力感。我覺得藝術特別有趣的是每一個個體都是不同的,它非常有意思的是讓那些個體本身對藝術的理解力盡可能的呈現出來,有些東西是很瘋狂的,你去做了之後也沒留下什麼,有些你做了可能還會有一些批評,但是我覺得如果是一直很安全的,一直在固有的思維裏面去做的話,那要一個人的獨特性幹嘛。

 

王:我之前在您的很多采訪中都看到“自由”這個詞,剛剛您談到的對國有院團的這種掙脫束縛,是內心裏頭對於自由的一種召喚,自由對藝術來説那麼重要?

 

張:像杜麗娘這樣的角色,就是關心你對自由和愛情的追求。我很感動,很多戲演杜麗娘她就是病死的,但是我在學習演出《牡丹亭》的時候,杜麗娘是勇敢的放棄自己的生命,她知道死了反而自由了。其實我們幹這行的,中這種毒蠻深的。

 

王:那像《霸王別姬》這樣的電影這樣的戲,肯定特別有感觸吧。

 

張:真是,我反正看一回得哭一回。昨天因為錄影,我碰到了裘繼戎,就是裘派花臉的嫡傳繼承者。我看到他,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受,不過我還是比他幸福,因為我們家族沒人幹這個,我就是一個簡單的個體。再説崑曲從清代中葉開始就已經奄奄一息了,我就余派小生,我們也沒有流派紛呈。他(裘繼戎)真是不容易,要在這樣的壓力之下,呈現出一些新時代的新的形式,京劇界的壓力束縛又會更大一點。有的時候跟他交流,我也在想,有再大的壓力,對這個時代有再大的渴望,也別放棄傳統。我們往前的發展一定不是革傳統的命,傳統還是根基。

 

王:説説您跟譚盾這“東風西韻”的合作?據説實景版《牡丹亭》沒出來之前,譚盾也很緊張?

 

張:我是因為歌劇《馬可·波羅》和譚盾結下深厚友誼的,那時候就想聯手做一部《牡丹亭》,算是兩人的共同夢想。對於這部作品,譚盾有自己的藝術追求,用他的話來説,就是想在昆劇部分之外,用三五件純粹的中國樂器,以最簡單的方式演奏自然的聲音,流水、山石、花鳥蟲草,風吹草動都是音響,好像你很熟悉的,但是又好像從來沒有聽到過一樣,因為在實景、音樂、舞蹈、崑曲的對話之外,世間的一切都可以互相對話的。但是這種實驗此前是沒有過的。園林《牡丹亭》2010 年6 月5 號首演,6月1 號我40 度高燒進醫院,一個晚上都在抖,炎症非常厲害。我就突然覺得我熬不過去了,精神瀕臨崩潰,多重的打擊下我和譚盾都覺得好像這事兒不行了。真的是硬著頭皮,最後三四天,把我們最大的力量全部花進去。然後6 月5 號首演,當最後一個造型完成,燈滅的時候,觀眾掌聲熱烈。我就想,行,這下我不怕了。

 

王:現在活躍在北京上海舞臺上的昆劇不少。我有次看北昆的《紅樓夢》,它用了一個塤的樂器,還有貝斯,挺詫異的,您介意評價別的昆劇院團的演出嗎?

 

張:不介意。現在七個昆劇國有院團,一個民院團的狀況,我覺得不錯。崑曲生存艱難,大家都是非常努力在做,至於做出來的樣式,北昆、蘇昆、上昆各有各的風格。昆山腔從元末明初開始,它就是一個土腔,也是經過了兩百多年的改造,很多音樂家比如魏良輔張野塘等等對它南曲北曲的改造,它也是一個發展的過程。昆劇幹嘛只能是一個樣子的?當然昆劇的伴奏樂器裏面,我自己是不喜歡大貝斯的,但是幹嘛不可以有大貝斯?是不是用的讓觀眾賞心悅目,這是關鍵。

 

王:隨著年齡的增長,再去回望《牡丹亭》,在愛情和人性方面,它真正的魅力或者純粹的地方是什麼?

 

張:杜麗娘可以為了愛放棄生命,我覺得明代的湯顯祖可以寫出這樣的劇本,太了不起了。但其實《牡丹亭》當中有一部分經常不演的,就是她回生以後的下半部分——杜麗娘和柳夢梅的婚姻事業家庭生活。其實挺有趣的,那部分演繹的是什麼,我覺得其實愛情到最後是很平凡的,雖然舞臺上的華美,愛的那種衝擊力讓人感慨。我當然還是始終相信這個,我跟太太在一起已經十二年了,孩子也七歲了,你會有一見鍾情,但是生活和愛情到最後都是很平凡的。

 

王:您現在是崑曲界的中堅力量,就您來看,崑曲演員的造詣和年齡是一個什麼樣的關係?

 

張:崑曲從這個角度來講挺殘酷的。年輕時候的扮相聲音的清亮單純,特別是我們演小生的年輕時候的扮相,肯定是很漂亮的,但你16歲演16歲的杜麗娘,你是理解不了16歲的杜麗娘的,這是個悖論。另外,嗓子的訓練,十年二十年,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所以你會損失一部分你的外在,而積累了一部分很重要的內在。我自己現在演柳夢梅也會不一樣,到去年的時候譚盾跟我説,“賢弟,你知道今年演出和去年演出有什麼區別嗎?”我説我不知道,反正就是演,已經一百多場了,他説你今年全部松掉了,放下了很多東西。對一個好演員來説,時間真的很重要,時間是一個巨大的磨練。

 

王:您這麼努力的動力是什麼呢?

 

張:人生苦短啊,我一直覺得我最大的優勢是年輕,其實年輕稍縱即逝。看到我昆五班的小師弟們二十來歲畢業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在這舞臺上快三十年了。我記得白岩松説過:“你若50年幹這行,到25年你就開始走下坡了。”時不我待,能幹點啥就幹點啥吧,抓緊幹。不要去爭一時的得失,就是幹下去,因為從崑曲整個六百年曆史上來講,再過一百年你在哪,你早就不見了,所以能在你的有生之年幹點有趣的事,多好啊。

 

王:怎麼看待自己作為一個崑曲演員的獨特性?

 

張:從歷史的長河來講,一個人做的任何事情的獨特性,都是稍縱即逝的。我會把自己想做的盡可能的做出來,只希望等我不再唱戲了,離開人世的時候,大家會説一句,就這一句,“這個崑曲演員叫張軍。”

 

(本文圖片由上海張軍崑曲藝術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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