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上海遊人如織。對標世界一流,對標最高品質,把握內涵特徵,找準自身定位,上海正在努力打造成為體現國際風範、彰顯中國元素、具有上海特色的世界著名旅遊城市。
“世界著名旅遊城市”並非簡單地指向觀光消費,它涉及都市風光、商業、會展、文化、休閒、生活體驗等各産業各層面,也涉及上海經濟、社會、文化、歷史等各方面的資源。成為一座知名的全球城市、令全世界嚮往的世界之都,上海需要做的還有很多。
為此,我們推出“營造上海城市魅力”系列報道,從城市形象、城市宣傳片、城市文創等各方面進行解析。
首篇探討上海城市形象的推廣中,如何向世界講好上海故事。
弄堂裏的上海形象
上完課,老外們在田子坊逛一圈,從精神到五官,耳濡目染,去琢磨什麼是上海
人來人往的田子坊,抬頭看是上海弄堂居民橫著曬衣桿、吊著大褲衩,把天空劃出一幅抽象圖;身邊,石庫門斑駁的墻面、拱形的紅磚圈起了上海文化,上下互動共同組成原生態的弄堂景象。
復旦大學社會學教授于海,定期會在這裡上一門“上海研究”的課程,學生大多來自世界各地,老外居多。他從上海歷史、上海文化、上海人的性格,講到上海空間的變遷、城市更新的案例。上完課,老外們在田子坊逛一圈,從精神到五官,耳濡目染,去琢磨什麼是上海。
這些留學生此後會相約晚上在這裡喝酒聊天。一位來自韓國的留學生説,田子坊她已經來了不下10次。每當有韓國的親朋好友來上海玩,詢問去哪兒,她想來想去,最後還是約在了田子坊,“因為有別處沒有的上海風景,還能遇見有趣的人”。
有時候,于海的上課地點也會放在哈爾濱路的半層書店。這家建築師和文藝青年合開的獨立書店已在上海文化圈小有名氣,而它所在的哈爾濱路一帶有上海百年曆史的縮影,1931年建的老洋行、石庫門建築群、虹口救火會、上世紀的嘉興大戲院、原嘉興路巡捕房等。這一帶還有一座著名地標:1933老場坊,光與影的交織在一條條曾經的動物跑道上分割迷宮的明暗,勾勒出令攝影愛好者們激動的線條。
讓于海自豪的是,上過他這門課的老外大多“特別喜愛上海”,也會比普通遊客更加了解上海的文化和城市個性。他們知道原來上海開埠以後是這樣一步步走過來的,上海的石庫門是這樣形成的,上海人精明的性格源自商業城市的基因,這座城市中西交融、海納百川……如果向國際社會講述上海故事,他的這些內容正合適。
那麼,在全球,上海的城市形象究竟是什麼樣的?它對老外們獨特的吸引力在哪呢?
最早,美國城市學家凱文·林奇提出了“城市形象”這個概念,認為任何一座城市,都有一種公眾印象,包含了對道路、區域、節點、邊沿和標誌五種要素的認識,之後隨著不斷發展,城市形象的內涵也逐漸豐富,“城市精神”“市民素質”“文化氛圍”等抽象指標加入其中,形成了一個綜合性的定義。
作為較早關注城市形象的國家,日本于1987年在政府規劃中闡述了對城市形象塑造的設想。如今,在全球,日本的形象營造不得不説是成功的。眾所週知的印象中,東京是繁忙但乾淨有序的大都市,京都是別具文化風情的歷史城市。
無論是吸引投資和旅遊,還是國際交往,上海想要成為一座全球都市,城市形象已是繞不開的話題。
對摩天大樓缺乏興趣
期待看到的是驚喜、神秘,充滿東方文化、異域風情的陌生景觀
如果向外國人推薦上海,什麼可以代表上海城市形象?
或許按傳統思維,第一反應是外灘和陸家嘴。然而,採訪交流中的老外們都表示:從小看慣了城市的西方人,對高聳的摩天大樓、雕花的西式建築興趣並不大。他們千里迢迢,從地球的另一頭,克服十幾個小時的時差來到中國,期待看到的是驚喜、神秘,充滿東方文化、異域風情的陌生景觀,而不是與芝加哥、紐約、舊金山、巴黎一模一樣的摩天大樓。
正如60多歲的上海人布阿姨,幾個月前去紐約旅遊,走在人來人往的第五大道上,她的直觀感受是“這和淮海路有啥區別”。地上一個接一個的窨井蓋、不等紅綠燈的匆忙行人、眼花繚亂的店招,都讓她有種“我還在上海”的錯覺。
只有在紐約待得久一點的自助遊遊客或商務人士,和當地人有所接觸,才能更深刻了解那裏的文化、生活細節,感受紐約的魅力。那些一晃而過的上海阿姨旅行團,見到的是類似的街道景觀、熟悉的摩天大樓共同組成的冰冷景象圖。詢問紐約城市形象,團裏的阿姨們一致認為:高樓大廈和上海很像。再多也説不出什麼了。
同理,上海的陸家嘴和外灘,對西方人而言,吸引力和驚喜感並不大。想要更好地向全球推介上海,內容選擇更需要換位思考。
和老外學生打交道多年,于海認為,向全世界展示上海景觀形象,重點應該放在“豐富性”上。
五方雜處、華洋雜糅,海納百川的包容性和中西交融的多元化,一直是我們反復提到的上海特點。但這些形容有點抽象,如果換成生動的城市形象畫面,離不開上海的建築景觀。
上海集中濃縮了一個多世紀以來全球各種建築文化風格,有日式、北歐式、英式、西班牙式、美式等等,幾乎每一種建築類型,都能在上海找到相近的文化。上海就像一張底片,一層層歷史向上疊加,讓散落在漫長時間縱軸上的全球各種文化,都在上海這一空間裏通過建築形態共存。
即便是相鄰的街區,武康路和思南路各有風格,淮海路和南京路各有特點。僅僅一眼望去,老建築的立面也層次豐富,深色、黃色、褐色、淡色、奶白色,沒有千篇一律,又彼此和諧相融。本地的石庫門等建築,還分為新式里弄、舊式里弄、公寓式里弄、花園式里弄等等,其中的多樣,一個外行看一眼外觀就能感受鮮明。
上海,凝固了全球的建築標本,保留的歷史層次的豐富和濃縮,全球少見,可謂獨一無二。如果從建築景觀入手,摩天大樓不是上海的唯一,這些是上海獨有的形象。
全球滑板者的樂園
一座讓人記憶深刻、興奮的城市,往往和人、故事、生活、細節息息相關
高天虹是中國電子音樂節的創始人之一,長期從事音樂節的對外交流項目,經常上海和歐洲兩地跑,接觸的大多是歐美的老外。
高天虹周圍的老外這樣羅列喜歡上海的理由:充滿活力,機會特別多,不會一板一眼。他們喜歡上海曲徑通幽的街道,適合閒逛,洋溢著自由舒服的氣息,不像北京的馬路寬、車速快,漫步沒有安全感;他們喜歡在上海總能碰到新鮮的事情、有趣的人,比如在餐館和酒吧,聊著聊著,隔壁一桌本來不熟的人會舉杯示意,甚至請客買單。在這裡,邂逅的人來自五洲四海,經歷奇特而有趣。有人熱心塑膠回收,有人喜歡徒步旅遊,每個人的故事都可能很精彩,甚至匪夷所思。
他們甚至喜歡跳廣場舞的老人們,看到這些阿姨媽媽每天開心地舞動,和子女住在一起,家庭關係親密。這些,都是不少成熟的西方社會已經消失的畫面。
“你知道嗎,上海有世界最大的滑板場地。全球很多滑板愛好者因為這個而來到上海。”一位老外説。最大的滑板場,不是指特意建造的滑板公園,而是城市裏可以滑板的地方很多,如世紀公園、徐匯濱江、十六鋪碼頭、上海科技館等等,適合滑板的路面在上海隨處可見,愛好者稱上海為“世界滑板樂園”。
當然,上海也不是每一處都給人留下好印象。比如説,一些酒吧俱樂部的音樂DJ並不專業,國外要求音量100分貝以內,上海商業俱樂部內音樂普遍110分貝以上,震耳欲聾,噪音擾民,專業性不夠。
還比如,他們反感馬路上有人隨地吐痰,汽車閃燈不禮讓行人。
無論如何,一座讓人記憶深刻、興奮的城市,往往和人、故事、生活、細節息息相關。空洞的大廈景觀和宏大敘事,並不能真正打動全球人的心。這是我們進行對外城市形象傳播時,往往忽視的認知差異。
好的城市能增進人與人的邂逅
重點講述那些有邂逅、有更新、有生活場景的新內容
什麼才是我們城市值得驕傲的魅力,什麼才是值得拿出手的好東西?歸根結底,還是觀念問題。同濟大學徐磊青教授曾把上世紀以來全球城市的發展做了脈絡梳理。大致有3個構想影響中國至今:
一是城市美化運動。比如不惜花鉅資建設富麗堂皇的大火車站、大林蔭道、大圖書館、大紀念碑,作為城市的公共藝術。這是西方城市發展最初,對大城市的夢想。
二是霍華德的田園城市。然而現在的城市尺度很大,碩大的綠地廣場,反而是一種“閒人免入”的暗示,割裂城市空間,降低活力。
三是柯布西耶的光輝城市。柯布西耶的理念非常激進,特別鍾愛高樓大廈,把所有人全部放在高層公寓裏,高速路直接替代小街道成為城市主要結構。
可以説,上世紀的這3大理念,至今影響著中國人理解“什麼是好的城市”。有人自豪于建築的高度和密度,自豪于大型的文化地標、高架橋、寬大馬路。
然而如今,全球城市已經開始朝另一個方向發展,大家理解的“好”,更多是回歸人性化的尺度。那些窄密路網、漫步閒逛構成的舒適空間,是好的。那些保留歷史記憶、適當激活的老街區和老建築,是好的。全球知名的城市設計師揚·蓋爾概括:好的城市就是能夠增進人與人的邂逅。
其實,上海的城市更新理念一直走在中國前列,與全球保持一致。比如楊浦濱江,利用廢棄的碼頭、工廠,打造城市的親水空間,如今到了晚上游人如織。比如1933老場坊,保留上世紀的屠宰場結構,因地制宜成為創意園區。比如原本的十六浦碼頭,更新為黃浦江邊的酒吧一條街。比如幾度變身的市中心廢棄電廠,保留標誌性的歷史記憶,如今成為佇立在江邊的當代藝術館……更別説,已成網紅打卡地的武康路、思南公館、外灘源等等。
上海每年的城市更新都有生動好玩的空間誕生,它們真正體現了上海的活力、吸引力、文化肌理和發展所向,在外灘、陸家嘴、東方明珠已經耳熟能詳的情況下,這些“新花樣”更需要花力氣向全球推廣。
這方面,上海可以借鑒另一座姐妹城市紐約。紐約的旅遊行銷機構,每年都會集中討論一個新的主題。他們認為,紐約是一座活力之城,體現在每年都有新的趣事發生,希望遊客們來到紐約,不斷保持新鮮感,看到紐約新的景點和形象。也因此,空中廢棄鐵路改成的“高線公園”,經過不遺餘力的推介,如今已經成為紐約自助遊的新十大景點之一。比起曼哈頓的高樓,高線公園可能會留給全球遊客更新鮮有趣的體驗。
那麼同樣,上海向全球講述城市故事時,是否也能重點講述那些有邂逅、有更新、有生活場景的新內容?
人與人之間的國際傳播
中國人天生比較害羞,不會主動和陌生人攀談,很難進入老外的社交圈
有些群體是講好中國故事的重點人群。一是在上海的外國人。他們更容易理解上海,對上海的描述更生動、細緻,有説服力。上海目前常住外國人口約17萬,每年經由上海入境的外國人800余萬,這是值得大力挖掘的資源。
二是在國外的中國人,尤其是華人留學生。
楊婧儀如今在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的分子生物專業讀大二。初到美國,她就感受到美國年輕人對上海、對中國基本一無所知。既沒有老一代美國人對中國的刻板印象,也沒有形成自己的新觀念,每次好奇地問她“上海是一座怎樣的城市”,她説什麼,對方就信什麼。時間長了,她意識到自己成為傳播家鄉的“重要使者”,“好話要多説”。
有一回,美國同學問她上海的城市什麼樣,楊婧儀答,和附近的芝加哥很像。土生土長的美國學生有點驚訝,他們沒想到中國城市可以如此繁華。然而緊接著第二個問題,出乎楊婧儀的意料。對方問:“上海安全嗎?”
原來,芝加哥儘管繁華,但市中心治安並不好。楊婧儀需要解釋,中國老百姓沒有槍支,上海現代化程度與芝加哥相近,但軌道交通遠比芝加哥發達,城市也遠比芝加哥安全。這樣一説,對方開始有點興趣。再講到上海匯集了諸多美食,有趣的文化活動,如上海電影節、F1大獎賽、城市馬拉松等,同學們就會露出嚮往的表情。
但有意思的是,伊利諾伊大學華人留學生很多,學校附近中餐館也多,可美國學生寧可選擇日本料理,很少選擇中餐館。
楊婧儀觀察認為,日料店裝修環境好、服務好,壽司刺身等海鮮,端上來精緻美觀,一看就屬於“大餐”,特別吸引老外。而這裡的中餐館還停留在上世紀的裝修水準,樸素的白陶瓷碗上,印著“萬壽無疆”四個字,缺乏美學,餐品大多“小炒”混搭,和老外的觀念不一樣,服務也不太熱情。她苦惱于如何告訴美國人,中餐並不都是“土樣子”,尤其上海的餐飲水準,已經達到很高標準。
作為上海人,楊婧儀在國外很有自豪感。比如這學期有門生物統計課,教授播放了一個視頻,關於人的健康壽命大數據。視頻中,中國人口基礎非常大,平均數據處在下游,但是視頻後面,把上海單獨列出來,顯示數據處於較高位置,還詳細介紹了上海先進的醫療水準,評價它與歐美國家並肩。課堂討論的時候,“上海”這個單詞不斷從同學們嘴裏冒出來,這讓楊婧儀內心有點激動。
然而總體上,美國年輕人接觸到的關於中國、上海的信息依然非常少,他們更習慣上網瀏覽。楊婧儀建議,如果要給上海城市打廣告,或許社交媒體上的廣告插入,傳播影響可能比紐約時代廣場的電子屏來得更好。
國際傳播需要更多著眼于青年一代。青年代表著未來。不過這也很艱難,“可能中國人天生比較害羞,不會主動和陌生人攀談,缺乏社交文化,很難進入老外的社交圈。”高天虹感嘆。
楊婧儀也解釋,自己專業特殊,“華人太少”,這才逼得她和外國同學有了更多交流,不然她也很難有那麼多機會介紹上海。
如何引導海外留學生多參與國際交流,這恐怕是一個大命題。
絕非簡單的“形象粉刷”工程
什麼才是城市中最美好、最有生命力、受眾最感興趣的故事
城市形象的傳播技巧,全球都市已經有很多研究與經驗。上海可以參考的大致有這樣幾點:
一是統一。形象塑造,需要統一的視覺符號,包括品牌、宣傳語、吉祥物、標誌等。
現代社會已經成為“景觀社會”。這個概念由法國思想家居伊·德波提出。景觀不僅僅傳遞審美、文化,同時也在傳遞價值觀,影響消費和市場行為。
因此,視覺設計、城市景觀,實際上正是我們感受城市形象的第一印象。視覺符號的表達,並不是“無關痛癢的細節”,恰恰是直接生動、有記憶點的形象傳播媒介。
而觀摩我們的一些節慶活動、旅遊活動、大型項目展會,有的並沒有圍繞“上海”統一輸出品牌標誌、視覺符號,各有各的形象,各有各的宣傳語,分散了受眾對上海的印象。
二是多元。依靠民間個體、媒體機構、學校智庫等,各個角色共同參與,才能達到效果的最大化。
比如,電音節在中國比較小眾,但在國外受年輕人熱捧。國外幾大知名的電音節,很少看到中國人的身影。但民間自有活力。近年來,高天虹一直把國內電子音樂的藝人帶到國外音樂節上演出,還要求他們的作品必須包含中國元素。
這幾天的阿姆斯特丹,整座城市陷入電音的狂歡派對,高天虹團隊的幾首“中國風”音樂也有了表演的舞臺,其中有一首作品,被一位加拿大導演相中,買來用作紀錄片的配樂。
由於做出了一點名氣,在當地孔子學院和政府的支持下,高天虹在阿姆斯特丹還舉辦了一場綠色和循環經濟論壇,討論中國的生態問題。有老外驚訝地表示,只聽説中國污染比較嚴重,沒想到原來中國政府在治理污染上一直做了很多事情。
這就是潤物細無聲的形象營造,需要多元的人群,迸發各自的活力。而政府需要做的,可能就是搭建一個資源共享的平臺。
三是細分。城市形象主觀性很強。對商務人群如何推廣,對旅遊人群如何推廣,主打內容截然不同。如何吸引不同年齡的受眾,需要做得更細。
其中一個可參考的案例是Brand USA。美國兩百多年來,未由官方統一組織全球性的國家形象推廣。直到“9·11”事件發生之後,政府意識到,原來美國也需要向世界輸出良好的形象。在這樣的背景下,Brand USA誕生了。它屬於非營利性的半政府機構,每年政府撥款與商業籌款1:1。這種做法,既能避免養懶漢,又能利用市場考驗Brand USA的競爭實力,一舉兩得。
研究表明,國家形象或城市形象推廣的捷徑之一,就是吸引人親眼目睹,親自感受,消除文化差異,即旅遊。所以Brand USA實際更聚焦于美國旅遊形象行銷。
它在推廣中,前期有充分的市場調研,人群細分。針對歐洲市場、中國市場、印度市場,根據人群偏好和文化分析,採取不同策略。甚至按照“只聽説過美國”、“正計劃去美國”、“已經去過美國”不同狀態的遊客,研究遊客心理,分類宣傳。針對互聯網平臺,在幾大知名的社交媒體上包括微信都有官方賬號。他們還選用網絡紅人,不斷更新美國旅遊照片、視頻,運用網紅的號召力和影響力,吸引互聯網用戶。此外,投資製作美國旅遊題材的影視和音樂劇,收到票房回報的同時,用文化産品吸引遊客。
歸根結底,“形象”是生活場景、人與故事的交融。它涉及多領域、多群體,並非一朝一夕可成,更非簡單的“形象粉刷工程”能夠達到。最後指向的,還是一個基本價值理念,那就是——什麼才是城市中最美好、最有生命力、受眾最感興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