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在他的鏡頭裏,角色是這樣誕生的
圖《舞臺姐妹》
圖《紅色娘子軍》
圖《芙蓉鎮》
謝晉影片中的許多角色都被後來人奉為殿堂級表演的圭臬,謝晉挑選演員,最先看的是眼睛。
今天,當我們對某些流量明星“面癱”表演感到束手無策的時候,真的應該回頭去看看謝晉的那些經典影片。那裏面為何會有這麼多讓人過目不忘的角色?為何這麼多初出茅廬的新手能夠一片成名?《紅色娘子軍》中的吳瓊花、南霸天,《牧馬人》中的許靈均、李秀芝,《芙蓉鎮》裏的秦書田、胡玉音、李國香、王秋赦、五爪辣……這些我們耳熟能詳的角色,為何總會被後人奉為殿堂級表演的圭臬?這一切,都要從謝晉對演員職業的理解説起。
古人云: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謝晉挑演員,最先看的,是他/她的眼睛。比如《紅色娘子軍》的主演祝希娟。謝晉去上海戲劇學院物色演員,正碰上畢業班在排畢業大戲。謝晉看到,後臺的一角,一個大眼睛女生,正情緒激動地與人爭執。她那雙大眼睛,因為氣憤,好像正在往外噴火。謝晉一下子就被這雙眼睛吸引住了,這不正是劇本裏描寫的瓊花的眼神嗎?於是,過不多久,我們便在銀幕上看到了這樣一雙噴火的眼睛。
《牧馬人》裏的叢珊,也有類似的經歷。謝晉到中戲去看學生表演的小品。其中一位女生總是低著頭,用一種羞澀的、怯生生的眼神斜睨著身邊的同伴。這讓謝晉想到了劇本對女主人公李秀芝的描寫,她是一位逃荒女孩,對於陌生人總是充滿了提防,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小白兔。謝晉的這種方法,靠的是感性,經驗和直覺,它算不上“科學”,卻驚人地準確。後來在拍攝《牧馬人》時,有一場戲,他一不小心沒能按耐住,終於對叢珊發火了。怎麼搞的?這麼簡單的動作都拍不好?原來這是一場叢珊與朱時茂的親熱戲,朱時茂穿著一件滿是窟窿眼的破背心,叢珊要一頭扎進他的懷裏。可是她總是演不到位,惹老爺子動怒,把她給嚇哭了。負責表演指導的是牛犇,上來安慰叢珊,問她究竟遇到了什麼障礙。叢珊淚眼婆娑地指著朱時茂滿是破洞的前胸説:“他那兒有毛。”謝晉知道後仰頭哈哈大笑。他不但不生氣了,反而感到放心,因為,叢珊的這種純真、無邪,恰是他心目中的李秀芝應該有的樣子。
日積月累下來,這些就成為一種讓後人難以複製的謝晉方法。然而,儘管難以複製,我卻不相信它對於今天的電影工作者,就真的毫無借鏡的價值。
在謝晉眼裏,各種角色都會“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對演員的基本判斷,大體接近中國傳統戲曲中的“五行”:生、旦、凈、末、醜。譬如祝希娟,風風火火、敢打敢拼,類似京劇中的“刀馬旦”;而劉曉慶,有時潑辣、有時俏皮,有時風情,類似戲曲舞臺上的“花旦”;相比之下,王馥荔、潘虹、陳衝、張瑜、叢珊……則可歸為比較端莊、柔美的“青衣”。如果此説成立,那麼,在他眼裏,牛犇無疑就是一個優質的“文醜”。他常説牛犇是個“黃金炮架子”——炮筒只有裝在合適的支架上,才能打得遠、打得準,意指牛犇屬於那種能把“紅花”襯托得格外鮮艷的“綠葉”。這樣的演員戲不在多,但沒有他們的存在,就像炒菜忘了放鹽一樣,一場戲就會少了許多滋味。在謝晉眼裏,《芙蓉鎮》裏的二流子王秋赦、《舞臺姐妹》裏的戲班班主和尚阿鑫,《大李小李和老李》中的大力士關宏達,都屬於這一類不可或缺的“黃金炮架”。
説到關宏達和《大李小李和老李》,我曾經問過謝晉導演,為何要用他來和滑稽名家范哈哈搭戲?謝導眨眨眼睛反問我道:你看過勞拉和哈臺的戲嗎?熟悉好萊塢喜劇的觀眾,對這兩個活寶的名字,應該不會陌生。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影壇,曾經出現過眾多以模倣他倆著稱的演員組合,其中最有名的,當屬上海的韓蘭根、殷秀岑、關宏達他們三個。1949年後,韓蘭根、殷秀岑兩位調去了長春電影製片廠,關宏達一時孤掌難鳴。當時謝晉有些神秘兮兮地對我説,你看,范哈哈長得像不像韓蘭根?他這一説,我終於恍然大悟,以關宏達、范哈哈的胖瘦組合,恰好能夠喚起老牌影迷對於勞拉與哈臺的喜劇記憶。
謝晉對於演員的訓練、調教,過去往往也是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最後的貴族》開拍之前,他曾經大聲對記者説,現在的女演員,穿上旗袍和高跟鞋都不會走路了。這事讓他糟心,就特地從洛杉磯請來了好萊塢的華人女星盧燕,拜託她要用最快速度教會幾位內地女演員穿著旗袍和高跟鞋,走出角色需要的儀態和風姿。
如果説這都算容易的,那麼讓從小養尊處優、嬌生慣養的叢珊在《牧馬人》中真正像一個健壯的農婦那樣去和泥灰、打土坯,就決不是什麼輕而易舉的事情了。因為要去北京開政協會議,謝晉要離開劇組幾天。臨走時他給叢珊佈置假期作業,每天練習打土坯,不但要打得像,還要打得快;還在院子裏養了一群雞讓她喂。回來他要檢查!因為他對於演員的要求是,不能止步于知道,必須要做到下意識,想都不想馬上就能進入角色,這就要求熟練。
對於演員的表演,謝晉最反對的是直白淺露、一覽無余。他要的是含蓄、回味和托物言志。他經常會講到李緯在《舞臺姐妹》裏的一場戲:已經小有名氣的月紅,坐在經理室的寫字檯上練簽名,李緯演的唐經理手上拿著一把折扇,上來試圖挑弄她。月紅假裝沒看見,低頭寫字。只見李緯拿起折扇一扇,桌上的紙被掀起了一紙角,月紅只好抬起頭,與他有了眼神的交流。很顯然,謝晉對這場戲不無得意,他評價李緯的表演只用了四個字:不露痕跡。在他眼裏,這四個字説的其實就是表演中的極品。
至於托物言志,我最先聯想到的例證,當屬《女籃 5號》中田振華身邊的那盆蘭花。劇情中,田振華具有多重身份。他曾經是職業球隊的球員,後來參加了革命,成為西南軍區體工隊的教練,再後來,他奉命調回上海,擔任女子籃球隊的技術指導。所到之處,他都會隨身攜帶著那盆精心呵護的君子蘭。無形中,這洩露了他的秘密。君子蘭,素雅高潔,歷來是中國傳統文人人格志趣的象徵——最終,他還是一位底色未脫,空谷幽蘭的精神士大夫。所有這些意涵,不著一字,境界全出。靠的是什麼?不正是傳統詩學所推崇備至的言外之意和托物言志嗎?
還有《啊!搖籃》孩子手中的那塊紅玻璃。當孩子把它罩在眼前,透過它來審視週遭這個硝煙瀰漫的世界,仿佛天地萬物都被蒙上了一層童話般的暖色調。一旦拿掉玻璃,他就又被拉回危機四伏的戰場。紅玻璃的那頭,不是遙遠的世外桃源,而是謝晉心目中的那個充滿童真的人性烏托邦。殘酷的現實如果沒有它的燭照,就會墜入黯淡無光的萬古長夜。
還有那匹在影片中追隨著祝希娟,不忍與之分離的戰馬。製片主任畢立奎曾經向我透露過它背後的秘密。他説,為了讓馬聽話,配合演員的動作情緒,馴馬師偷偷在馬轡頭上纏上了一根細鐵絲。在鏡頭的視角之外,讓人牽著它走。這就是謝晉寫人最常用的筆法。對於離愁別緒,他從不直抒胸臆,而是把鏡頭對準一匹戰馬。所謂“獸猶如此,人何以堪”?人不能説與不便做的,就交給生靈草木、山川河流,謝晉相信,這比之直奔主題,更會別有一番滋味和感動。所謂詩情畫意,猶在言中。大概這就是讓謝晉一生孜孜以求,九死不悔的至高境界。